第一章
蘆荻花,此花開後路無家。
……《北夢瑣言》
1
夜色深沉。
城郊的小站裡靜靜地躺著一列前進型蒸汽機車。和其他列車不同,這是一趟即將出發的軍列,車頭車尾各掛著一節雙三七的高炮。小站的月臺上燈火通明,卻照不了太遠,黑色的車身逐漸隱沒在遠處的黑暗裡。
站裡的老列檢員已經說不上是第幾次檢查這列車了……下午軍代處的代表和警衛戰士來辦交接的時候他還在車下敲打,到了後來,只是在車前走來走去,一遍又一遍地看。站臺上的哨兵,從布上就沒動過,軍代表辦好了手續,也只是站在一邊抽菸。早上車和高炮進站的時候,已經被邊上住的老百姓看見了,不時有人提著裝滿水果和雞蛋籃子來,看著空空蕩蕩的站臺,不知道往哪裡塞;有些給軍代表和站長勸回去了,還有些就把東西扔在值班室外的牆角,給房上昏黃的燈光一照,顯出幾分突兀。
眼看著腕上的表,日曆快要跳格了,站外好像也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軍代表已經迎了出去。老列檢員知道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悄悄地退到月臺的角落裡。
部隊開始進站的時候,站上的燈都熄了。上弦月進滿月,幾十米開外,能依稀看見一個個年輕計程車兵在整隊……都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全副武裝,清一色的光頭,即使是在黑暗中,部隊登車的進度還是很快。可以想象,他們在出發之前接到的命令一定是要求靜默,但很多人還是忍不住輕聲交談。先上車的兩個幹部蹲在門口,一個個地把後面的人拉上來,有幾個不知是不是因為緊張,怎麼也邁不開腿登車,是被後面的人架上去的。上了車的人在黑暗的車廂裡找好自己的位置躺下,連呼吸的聲音都被刻意壓制了。
警衛戰士最後上的車,悶罐車的車門隨即被重重地拉上,月臺上又恢復了平靜。這次是站長親自發車,他又檢查了一遍配載,值班室裡的路線電話就響了……那是分局行車排程給的訊號,站前的訊號燈亮了,跟著,車尾的運轉車長也打出了綠燈。長長的火車咣噹一聲,動了起來。
二十多節漆黑的篷車車廂從站前一一滑過,跟著是後面幾節平板上罩著帆布,裡邊是軍用卡車,正好三十二節滿掛。看著最後的雙三七高炮也漸漸遠去了,老列檢才顫抖著掏出一支〃大重九〃,輕輕地擦火點上,沒有往嘴裡塞,而是架在值班室的窗臺上。
發車時的白霧和煤灰慢慢散了,窄窄的月臺上,除了軍代表,還站著幾個穿鐵路工作服的人。
這是1985年的元旦,中國北方一個未滿編的四類小站正加班送車,兩個站長,正副值班員,訊號員,列檢員,駐站民警,所有在編人員全部到齊。和百里之外萬家燈火的城市相比,這個遠郊的小站顯得太過冷清,雖然掛上了一條歡度元旦的橫幅,卻感受不到一絲節日的喜慶。月臺上的幾個人在夜色中遙望南方,久久矗立。
千里之外的中國南疆,戰事仍在繼續。
2
江漢平原,軍列飛馳而下。
車開出來不久,就取消了不準往外看的規定。到了第二天中午加水的時候,悶罐的車門也給拉開了,對開的門中間擱上了一個架子,方便裡邊的人看風景和透氣。又走了一天,車外的地勢漸漸平坦起來,沿路總能看見錯雜的水網和稻田,車裡的人知道,這是進入江漢平原了。
火車一路南下,跑出半天就換個車頭,除了在幾個軍供點上加水吃飯,沿途的大小車站基本都沒有停留,這讓很多人感到喪氣。悶罐裡的氣氛明顯變得沉悶起來,大概是因為心裡緊張的緣故,很多戰士瞪著鄰鋪的光頭,臉上一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表情。各車廂裡的幹部開頭還指揮合唱,到了後來自己也意興闌珊,變成各人自己小聲哼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