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了。生活懸著,彷彿處於麻木不仁的凝滯期,我們都感覺到了,再進展下去即是終局。不出幾天,北牆那邊即將發動攻擊,而且會成功;不然就是,失控的暴民將開啟一道城門,搶在屠殺及燒殺大開之前逃走。或者,可以想見的一種情況是,議會將投票,決定投降,希望能夠因此避免全然的毀滅。
然後,那件我們早已不抱希望的事發生了。
拂曉時分,各街道都有厚沉的煙霧。敵軍營帳上方,沿著尼薩絲河,傳來驚慌的喊叫,軍號吹響,馬匹嘶鳴,武器匡當碰撞。埃綽的軍隊終於回家了。
那整個早上,我們一直聽見城牆外傳來戰鬥聲,凡是獲準爬上城牆和屋頂的人就能看見。我們這些被鎖在先祖祠大院內的奴隸,只能向奔跑路過的人乞詢最新訊息。快到中午時,一大隊市警衛穿越廣場,在先祖祠前方停住,請求先祖庇佑。他們都徒步,因為全城的每一匹馬早就被宰殺果腹了。這些徒步的市警衛個個虛弱消瘦,他們的胳膊、他們的衣著、他們的瘦臉,在在使他們看起來有如偽裝成士兵的乞丐,或僅是士兵的鬼魂。然而,透過祭司們的聲音,祖先庇佑了他們。於是他們沿長街行進,目標大河門。他們默默前進,除了武器發出規律的匡當聲響以外,沒有半點聲音。接著,六個月以來,大河門首次忽地開啟,埃綽城的市警衛衝出去突襲。敵軍圍城士兵正轉向迎戰返回的我軍,後方便遭市警衛攻其不備。我們聽著一家屋頂傳過一家屋頂的喊訊得知戰況。然後,我們聽見一陣高喊,以及勝利的巨吼。「我們拿下橋了!」觀戰者大喊:「埃綽城拿下橋了!」
當天接下來,儘管有些告急和敗陣戰況,但整體形勢逐漸翻轉。卡席卡在埃綽的進攻下退卻了,他們曾想重整軍隊,但馬上被打散;想尋路逃竄,但逃路受阻。傍晚時分,整支圍城軍隊成了一群散兵遊勇,在埃綽城與莫耳河之間的鄉下以及尼薩絲河對面的農地四處逃竄;後面追趕的是我們的騎兵隊,一路尋獵、砍殺‐‐後來被稱為「獵豬」。城牆外,防禦工事上方和被毀的營帳之間,處處橫屍,厚厚堆疊,死眾數千,大多赤裸,因為武器及裝備被我們計程車兵剝光了。尼薩絲河有好幾處因死屍成堆,水流受阻。
日落後,我們終獲自由。我走到北門邊的胸牆上,看見死屍中間有活人在動。那些活人把周圍死屍當成死羊一般用力提起,以便取下他們的盔甲武器,有時假如不確定那人是死是活,就對喉嚨揮刀猛砍。不久,奴隸被召集到城外,將埃綽城的死者抬進城,抬到灰燼溪邊的柴堆。我們七人也被派去執行這項勤務,在月光及火炬下整晚抬屍。那是一件可怕的工作。我只記得,安梭與我合作把一具死屍放在焚燒場的地上時,我總是想起霞蘿的嬰孩,亞溫的兒子,我的外甥,曾在這個飢餓城市活了一個鐘頭。每次抬屍,我祈請恩努神導引進入黑暗之境與光亮之境的,不是我所抬的那個士兵,而是那個小小的,尚未塑造完成的靈魂。
我們抬的死屍很多是市警衛,他們為英勇的突襲付出了高昂代價。
整晚,處處有一種不成形的暴亂,因為市民和奴隸都從開啟的城門蜂擁出去,搶劫卡席卡軍隊的存糧。被派置站哨負責守衛貯糧的埃綽士兵,因饑民的懇求和逼迫而讓步了,那些饑民有很多是他們認識的人。有些士兵甚至把補給貨車駛來,載運穀物入城。一進城,饑民隨即亂搶補給、圍剿貨車。直到晨光來臨,秩序才建立‐‐純粹仰仗暴力:馬鞭、棍棒、刀劍。晨光中,我看見士兵臉上的驚恐,因為他們看著他們的人,他們城市的男男女女,聚擠在羊殘骸周圍,如同蛆群附著一隻死老鼠。
中午之前,奴隸們奉命返回門第,違者處死。於是我離開先祖祠,走之前,只有時間向老雷巴道謝,並且接下米萌送我的克思詩作袖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