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離開東湖村以後,感覺異常孤單。在東湖村時,「孤獨」向來讓我覺得愉悅,但那種孤獨是罕有的相對孤獨,畢竟,幾乎隨時隨地都有他人在鄰近,想找人就可以找到人。而今在山林裡的孤單,截然不同。再度離開我的族人,離開我所知的一切;而且曉得,不論接著去哪裡,都將置身陌生人中間‐‐無論我怎麼努力告訴自己,這是自由,它感覺起來依舊是孤單。離開「酷嘎世系」那天是最難受的一天。我沉重地緩步走著,走著,有路就走,不加思索。到了酷嘎留下我,獨自回頭離開的那座山丘頂,就是止步的時候。我停下來。沒有起火,因為不想引來森林兄弟或其他人。我必須獨自前進,我也願意獨自前進。可是,那一夜,我躺在丘頂,悲傷不已。我為自己悲傷,為酷嘎悲傷,也為東湖村的族人悲傷:緹淑、吉吉摩、我的親人懶舅父……等所有人。也為千銳伯恩、威寧、蒂娥若悲傷,甚至是拔那,因為我曾經敬愛他。此外,也為我阿而卡世系的家人悲傷,珊菟、提帛、莉絲、小歐蔻、愛絲塔娜、亞溫、我夫子葉威拉,還有霞蘿,我的霞蘿,業已失去‐‐對我而言,他們全部都已失去了。我因為無法哭泣流洩出淚水而沉重,而且頭好疼。夏季的碩大星斗緩緩滑向西天時,我終於睡著了。
我與拂曉一同醒來。天空是一座粉紅色的透明山丘,俯望地上這座暗色山丘。我感覺又餓又渴,起身收拾揹包下山。走到山谷溪邊,布里金曾經不讓我痛飲,現在我就讓自己喝個痛快。既然我是獨自一個人,也就獨自一個人繼續走,往後的生活,怎麼合適就怎麼過。想在哪兒喝水就在哪兒喝水。我會去美生城,那裡的人都是自由民,那裡有大學傳授智慧,詩人歐睿克思也住在那裡。
我大步前進時,想高唱他的〈自由謠〉,但始終沒能好好唱,何況,我的嗓音在樹林裡這片寂靜和鳥鳴聲裡,有如一隻小烏鴉嘎嘎叫。所以後來乾脆讓克思詩裡的字詞進入我的腦袋,偕同我前進,讓它成為一種安靜的音樂來作伴。
森林裡,變動快。老樹倒塌,幼樹出頭。小逕到處生長黑莓,但,前進的路一直很清楚,找一下就知道。所以,我任由我的記憶告訴我該往哪裡去。走到那塊我們擔起鹿肉的小空地時,我停下來吃午餐,心中好希望有鹿肉可以吃。我的揹包漸漸輕了,不曉得是否應該再轉向朝東,走出達尼藍森林,試試運氣到村子或鎮上採買食品。但我還不想真的那樣做。我還是留在森林裡,大弧度繞過布里金的營地‐‐假如它還在的話‐‐選擇千銳曾經帶我們走過的路,直到安全遠離拔那的城市為止。屆時我可以朝東北走,出森林,在搜木連河上尋找村莊。搜木連河就是我定意渡越的第一條河。
在差不多到拔那城市東緣前,我的計劃都還很順利。搜木連河彎向北方,穿過林木森森的群山,我也沿著河向北走。肚子很餓,正好遇到滯水流域,我可以看見鮭鱒魚在水中,如同鴿子在空中飛翔那麼清楚,實在教我難以放過。所以,我在一處秀麗的池子邊停下來,拿出釣具,以石蛾為餌,立刻釣到一條漂亮的魚。第二條也費不了多少時間就釣到了。我正要再次投擲釣線時,有人說:「葛仔?」
我跳起來,扔了魚餌,伸手抓刀,同時瞪著站在我後面的人。起初我不曉得他是誰,但很快就認出他是阿特,抓到依蘭與湄立的劫掠者,他們曾在啤酒屋大談逮到她們的經過;當時他曾表示他喜歡溫柔的女人……以前他是魁梧的大塊頭男子,這時卻變得憔悴枯瘦。我驚懼地瞪著他,但他的目光中沒有威脅之色,只是鈍鈍的驚奇。
「葛仔,你怎麼在這裡?」他說:「我以為你淹死了,或者跑掉了。以前是那樣子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