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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彎好了腰,主人袒開了左手,對著我說:&ldo;請坐,請坐!&rdo;他的袒開的左手所照著的,是一排八仙椅子。每兩隻椅子夾著一隻茶几,好像城頭上的一排女牆。我選擇最外口的一隻椅子坐了。一則貪圖近便。二則他家廳上光線幽暗,除了這最外口的一隻椅子看得清楚以外,裡面的椅子都埋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我看見最外邊的椅子頗有些灰塵,恐怕裡面的椅子或有更多的灰塵與齷齪,將汙損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的屁股部分,弄得好像被摩登破壞團射了鏹水一般。三則我是從外面來的客人,像老鼠鑽洞一般地闖進人家屋裡深暗的內部去坐,似乎不配。四則最外面的椅子的外邊,地上放著一隻痰盂,丟香菸頭時也是一種方便。我選定了這個好位置,便在主人的&ldo;請,請,請&rdo;聲中捷足先登地坐下了。但是主人表示反對,一定要我&ldo;請上坐&rdo;。請上坐者,就是要我坐到裡面的、或許有更多的灰塵與齷齪、而近旁沒有痰盂的椅子上去。我把屁股深深地埋進我所選定的椅子裡,表示不肯讓位。他便用力拖我的臂,一定要奪我的位置。我終於被他趕走了,而我所選定的位置就被他自己佔據了。

當此奪位置的時間,我們二人在廳上發出一片相罵似的聲音,演出一種打架似的舉動。我無暇察看我的新位置上有否灰塵或齷齪,且以客人的身份,也不好意思俯下頭去仔細察看椅子的乾淨與否。我不顧一切地坐下了。然而坐下之後,很不舒服。我疑心椅子板上有什麼東西,一動也不敢動。我想,這椅子至少同外面的椅子一樣地頗有些灰塵,我是拿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來給他揩抹了兩隻椅子。想少沾些齷齪,我只得使個勁兒,將屁股擺穩在椅子板上,絕不轉動摩擦。寧可費些氣力,扭轉腰來對主人談話。

正在談話的時候,我覺得屁股上冷冰冰起來。我臉上強裝笑容‐‐因為這正是&ldo;應該&rdo;笑的時候‐‐心裡卻在叫苦。我想用手去摸摸看,但又逡巡不敢,恐怕再汙了我的手。我作種種猜想,想像這是樑上掛下來的一隻蜘蛛,被我坐扁,內臟都流出來了。又想像這是一朵鼻涕、一朵帶血的痰。我渾身難過起來,不敢用手去摸。後來終於偷偷地伸手去摸了。指尖觸著冷冰冰的濕濕的一團,偷偷摸出來一看,色彩很複雜,有白的,有黑的,有淡黃的,有藍的,混在一起,好像五色的牙膏。我不辨這是何物,偷偷地丟在椅子旁邊的地上了。但心裡疑慮得很,料想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上一定染上一塊五色了。但主人並不覺察我的心事,他正在濫用各種的笑聲,把他近來的得意事件講給我聽。我記念著屁股底下的東西,心中想皺眉頭;然而不好意思用顰蹙之顏來聽他的得意事件,只得強顏作笑。我感到這種笑很費力。硬把嘴巴兩旁的筋肉吊起來,久後非常痠痛。須得乘個空隙用手將臉上的筋肉用力揉一揉,然後再裝笑臉聽他講。其實我沒有仔細聽他所講的話,因為我聽了好久,已能料知他的下文了。我只是順口答應著,而把眼睛偷看環境中,憑空地研究我屁股底下的究竟是什麼東西。我看見他家樑上築著燕巢,燕子飛進飛出,遺棄一朵糞在地上,其顏色正同我屁股底下的東西相似。我才知道,我新制的淡青灰嗶嘰長衫上已經沾染一朵燕子糞了。

外面走進來一群穿長衫的人。他們是主人的親友或鄰居。主人因為我是遠客,特地邀他們來陪我。大部分的人是我所未認識的,主人便立起身來為我介紹。他的左手臂伸直,好像一把刀。他用這把刀把新來的一群人一個一個地切開來,同時口中說著:

&ldo;這位是某某先生,這位是某某君……&rdo;等到他說完的時候,我已把各人的姓名統統忘卻了。因為當他介紹時,我只管在那裡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