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很讓後世的一些人看不起。陸機是晉人，說得還算委婉，也說得文縐縐的：&ldo;系情累於外物，留曲念於閨房&rdo;，&ldo;惜內顧之纏綿，恨末命之微詳&rdo;（《吊魏武帝文》）。蘇東坡就不那麼客氣了。他說不管什麼人，只有&ldo;臨難不懼，談笑就死&rdo;，才稱得上是英雄。像曹操這樣，臨死之前，哭哭啼啼，&ldo;留連妾婦，分香賣屨&rdo;，算什麼事呢？因此他撇了撇嘴說：&ldo;平生jian偽，死見真性。&rdo;（《孔北海贊》）意思也很明顯：別看曹操平時人模狗樣的，裝得一副英雄豪傑氣派，地地道道的一個jian雄，事到臨頭，還是露了馬腳。

蘇東坡是我最喜歡的一位文學家，但對他老先生這番高論，卻實在不敢苟同。曹操是病死的，不是拉到刑場上去砍頭，你要他如何&ldo;臨難不懼&rdo;？曹操並沒有呼天搶地哭哭鬧鬧地不肯去死，又怎麼不英雄？老話說：&ldo;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rdo;曹操雖非就義，但死得還算從容。能絮絮叨叨地安排這些後事，就是從容的表現。不錯，與許多英雄人物臨死前的慷慨陳詞、豪言壯語相比，曹操這份《遺令》一點也不英雄，完全上不了檯面，和普通老百姓沒什麼兩樣。但我以為這正是真實的曹操。他本來就是一個人，不是神。他本來就是一個普通人，不是（也不想做）什麼超凡脫俗的&ldo;聖人&rdo;。而且，以他的身份地位，居然敢於把&ldo;凡夫俗子&rdo;的一面公開暴露出來，並不遮遮掩掩，裝腔作勢，正是曹操的過人之處和英雄本色：我就是個俗人，你們又能怎麼著？我就是想什麼就說什麼，愛怎麼做就怎麼做，你們又能怎麼樣？因此我以為，曹操這份《遺令》，實在比那些充滿了政治口號、寫滿了官腔套話的&ldo;遺囑&rdo;，要真實得多，也可愛得多。反倒是了不起的蘇東坡，多少露出了點庸人的尾巴。

當然蘇東坡說得也對：&ldo;平生jian偽，死見真性。&rdo;只不過我們和蘇先生對那&ldo;真性&rdo;的理解不同，評價也不同。在我看來，那就是&ldo;人性&rdo;。曹操不是殺人機器或政治符號。他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如果說，平時為了政治鬥爭的需要，他不得不把內心世界遮蔽起來（即所謂&ldo;平生jian偽&rdo;），那麼，臨死之前，就沒什麼顧忌了（即所謂&ldo;死見真性&rdo;）。&ldo;鳥之將死也，其鳴也哀；人之將死也，其言也善。&rdo;曹操臨終前的&ldo;善言&rdo;，流露出的是他對生活的眷戀和對親人的感情。

曹操南征北戰，戎馬一生，享受天倫的時間不多，因此對家人的感情特別珍惜。他在臨終前還說過這樣的話，他說：我一生所作所為，沒有什麼可後悔的，也不覺得對不起誰，惟獨不知到了九泉之下，如果子修向我要媽媽，我該怎麼回答。子修就是曹昂，是曹操的長子。曹昂的生母劉夫人早逝，便由沒有生育的正室丁夫人撫育，丁夫人也視為己出。後來曹昂陣亡，丁夫人哭得死去活來，又常常哭著罵著數落曹操：把我兒子殺了，你也不管。曹操一煩，便把她打發回了孃家，因此去世前有這樣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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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無情未必真豪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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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曹操還是作過努力的。他親自到丁夫人孃家去接她，丁夫人卻坐在織布機前織她的布，動都不動，理都不理。曹操便撫著她的背，很溫柔地說：我們一起坐車回家去，好不好呀？丁夫人不理他。曹操走到門外，又回過頭來問：跟我回去，行不行呀？丁夫人還是不理他。曹操沒有辦法，只好和她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