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
我自己那間屋子上方的小窗戶正敞開著,從那兒可以看到房間的裡面。只見房間裡亮著電燈,有兩隻“動物”正在幹著什麼。
我感到頭暈目眩,呼吸急促。“這也不失為人間景象之一。這也是人類的面目之一。大可不必大驚小怪。”我在心裡嘀咕著,以至於忘記了該去救出良子,而只是久久地呆立在樓梯上。
堀木大聲地咳嗽著。我就像是一個人在逃命似的又跑回到了屋頂上,躺在地上仰望著夏夜佈滿水汽的天空。此時,席捲我心靈的情感既不是憤懣,也不是厭惡,更不是悲哀,而是劇烈的恐懼。它並非那種對墓地幽靈的恐懼,而是在神社的杉樹林中撞上身著白衣的神體時所感到的那種不容你分說的來自遠古的極端恐懼感。從那天夜裡起,我的頭髮開始出現了少年白,對所有的一切越來越喪失了信心,對其他人越來越感到懷疑,從此永久地遠離了對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悅與共鳴等等。事實上,這在我的整個生涯中也是一件決定性的事件,彷彿有人迎面砍傷了我前額的中央,使得我無論與任何人接近時,都會感到那道傷口正隱隱作痛。
“儘管我很同情你,但你也該多少識點相吧。我再也不到這兒來了。這兒完全是一座地獄。……不過,關於良子嘛,你可得原諒她喲。因為你自己也不是一條好漢吶。我這就告辭了。”
堀木絕不是那種傻瓜蛋,會甘願駐留在一個令人尷尬的地方。
我站起身來,兀自一人喝著燒酒,然後便“哇”地放聲痛哭起來。哭啊,哭啊,我就那麼一直痛哭著。
不知不覺之間,良子已怔怔地站在我身後,手裡端著盛滿蠶豆的盤子。
“要是我說我什麼都沒有幹……”
“好啦好啦,什麼都別說了。你是一個不知道懷疑別人的人。坐下一起吃蠶豆吧。”
我們並排坐下吃著蠶豆。嗚呼,難道信賴別人也算是罪過?!對方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小個子男人,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商人。他常常請我給他畫一點漫畫,然後煞有介事地留下些許報酬後便揚長而去。
《人間失格》手記之三(13)
打那以後,那個商人就再也沒有來過。不知為什麼,比起那個商人,我倒是更加痛恨堀木。是他第一個目睹了那幅場景,可他卻什麼都沒有做——比如故意乾咳一聲等等——就徑直折回到屋頂上詭秘地通知了我。對堀木的憎惡和憤怒會在不眠之夜油然而生,使我嘆息呻吟。
不存在著什麼原諒與不原諒的問題。良子是一個信賴的天才。她不知道懷疑他人。也正因為如此,才愈加悲慘。
我不禁問神靈:難道信賴他人也算是罪過嗎?
在我看來,比起良子的身體遭到玷汙,倒是良子對他人的信賴遭到玷汙這件事,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中埋下了我無法生活下去的苦惱的種子。我是一個畏畏縮縮、光看別人的臉色行事、對他人的信賴之心已經裂紋叢生的人。對於這樣的我來說,良子那種純真無瑕的信賴之心就恰如綠葉掩映的瀑布一般賞心悅目。誰知它卻在一夜之間蛻變為發黃的汙水。這不,從那天夜裡起,良子甚至對我的一顰一笑也開始大加註意了。
“喂,”我的一聲叫喊便會讓她心驚膽戰。她似乎不知道該把視線投向哪裡。無論我多麼想逗她發笑而大肆進行滑稽表演,她都一直是那麼戰戰兢兢、畏首畏尾的,甚至在和我說話時濫用敬語。
難道純真無瑕的信賴之心真的是罪惡之源嗎?
我四處蒐羅那些描寫妻子被人姦汙的故事書來看,但我認為,沒有一個女人遭到像良子那樣悲慘的姦汙。她的遭遇是不能成其為故事的。在那個小個子商人與良子之間,倘若存在著哪怕是一丁點兒近似於戀愛的情感,那麼,或許我的心境反而會獲得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