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而如此繁華亦仍能是清冷冷的喜悅。
正月初一家家堂前掛的祖宗的畫像,爺爺都是藍色朝衣紅纓帽,胸前繡的白鶴,娘娘都是鳳冠霞帔,紅袍寶帶錦裙,也繡的白鶴,冠服亦不知是什麼品級,面貌亦少有個性,卻好比日本的人形是一切武士及美人的昇華為一。我家掛在堂前的一軸,當中坐的爺爺,娘娘有元配及續絃兩位,皆去世時年輕,坐在兩旁。西洋雕刻或繪畫人像,總強調錶情,惟印度佛像能渾然不露,但中國民間的畫工更有本領單是畫出天地人的人。我小時爬上椅子看八仙桌上的供品,聽母親說爺爺孃娘要罵了,我就又爬下來。我常時把爺爺孃娘看得很久,心裡很喜愛,又見我母親穿了新衣裳坐在堂前,也如同畫像,只覺得天下世界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我小時惦記著正月初一早起,及至醒來,天已大亮,新年新歲早已在樓下堂前了。我來不及奔下樓梯,只見父親母親與哥哥們都在吃湯圓與年糕,我洗過臉,開口先吃糖茶。正月初一惟早餐舉火,中飯夜飯皆吃隔年飯,餚饌亦都是除夕已做好的。彷彿祭供之品,人亦成了仙佛。我向長輩拜了年,就在堂前玩,把壓歲錢問母親換成大清錢,用紅頭繩編成一串,佩在腰間像一把劍,又圍攏來作寶帶。堂前堂哥哥推牌九,嫂嫂姊姊都來押,小孩則在地上簸銅錢。橋下祠堂裡頂熱鬧,有七八張賭桌,不知哪裡來的人人都身上忽然有了銀毫銅元,擲骰子押牌九。我轉轉又轉到母親身邊,母親卻和小嬸嬸只在堂前清坐說話兒,每年正月初一我皆不知要怎樣才好,只覺愛惜之不盡。而傍晚又家家例須早睡,因昨夜是除夕守了歲之故。放了關門爆竹上床,我見瓦椽與窗隙還有亮光,心裡好不悵然。這一天竟是沒有起訖的,過得草草,像宋人詞裡的“掛楓前草草杯”。
桐陰委羽
李義山詩:“溪山十里桐陰路,雛鳳清於老鳳聲。”我愛它比西洋文學裡的《父與子》更有與人世的風景相忘。《輿地志》裡尚有委羽山,雲是千年之前,鳳凰曾來此山,棲於梧桐,飛鳴飲水,委羽而去。如今我來寫我父母的事,即好比梧桐樹下拾翠羽。
我祖父去世,父親十八歲當家,家業當即因茶棧倒賬賠光,此後一直只靠春夏收購山頭茶葉,轉賣與他家茶棧,得益可得二百銀圓,來維持一家。但他不像是個生意人。有時他還愛到地裡去種作,亦人家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務農人。他筆下著實文理清順,但他從沒有想到自己或是讀書人。他亦為人管事講事,而不像個鄉紳,他擊鼓領袖眾樂,彈三絃吹橫笛裂足開胸,但與大戶人家敗落子弟的品絲弄竹完全兩派。廣西民歌:
讀書不像讀書人,好遊不像好遊人。
衫袖恁長褲腳短,你有那條高過人。
若有傾心的女子,亦要這樣笑他,笑他只是個至心在禮的人。而民歌裡那男的答唱倒也極有聲色,我今只記得兩句:“不是毒蛇不攔路,不是浪子不交娘。”像舊小說裡的善者不來,來者不善,而自古江山如美人,她亦只嫁與蕩子。我父親與民國世界即是這樣的相悅。
辛亥光復,宣統退位,出來臨時大總統孫文,浙江亦巡撫與將軍沒有了,朱瑞張載陽他們成立軍政府,戲文裡看熟了的官人娘子一旦都被取消,倒是別有富貴榮華照眼新。我家即有個親戚俞煒,他種地抬轎出生,出去投軍,於光復杭州及南京的戰役,昇到旅長,後來轉為省議員及杭州電燈公司總辦。若把富貴比好花,則他們的是樵夫柴擔上的,還比開在上苑裡的更有山川露水精神。乃至胡村人在杭州上海噹噹工人或孃姨的,以及學堂生,他們亦皆眼界開闊,身上出落得與眾不同。小時候我跟父親到杭州,民國初年杭州的新式陸軍兵營,共舞臺女子演的髦兒戲,以及街上穿旗袍鑲水鑽的婦女,著實刺激,我父親卻能與之清真無嫌猜。彼時作興袍褂外面穿呢大衣,叫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