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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後的生涯中,物質上的艱苦對於我始終不成為一個問題,我從來不覺得節儉是一種痛苦。由於奢華是我全然陌生的,我也不覺得奢華是一種幸福。直到現在,雖然常有機會瞥見別人的奢華生活,我仍自然而然地覺得那是一種與我無關的東西,對之毫不動心。父親和母親給予我的另一筆遺產是老實做人。他們都是本分人,壓根兒不知道有玩心眼這種事,在鄰里之間也從來不東家長西家短。這種性情遺傳給了所有子女,我們兄弟姐妹五人都拙於與人爭鬥,在不同程度上顯得窩囊。我的妻子和朋友在接觸了我的家人以後,都不禁為他們的老實而感慨。比較起來,我算最不窩囊的,但是我以及真正瞭解我的人都知道,其實是我後來的所謂成功掩蓋和補償了我的窩囊罷了。

我的家庭實在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如果要查文化傳承,就更無淵源可循了。無論父系還是母系,上一輩親屬裡找不出一個讀過中學的人。我的父親在其中算是最有文化的,但也只讀過小學,靠自學才粗通文墨,母親則是透過掃盲才識字的。父親的櫃子裡只有少得可憐的書,基本上是幹部學習資料之類,此外有幾本蘇聯反特小說和一本福爾摩斯探案,表明父親也曾經有過一點兒消遣的閱讀。高考報名前,上海一所大學為考生提供諮詢,一位老師聽我說要報文科,問我是否受了家庭的影響,我能舉出的只有父親櫃子裡的一套《毛選》。

我有一些朋友也出身平凡,但他們能夠在家譜中追溯到某個顯赫的先人,我卻連這種光榮也絲毫沒有。為了奚落他們也為了自嘲,我向他們闡發了一個理論:第二等的天才得自家族遺傳,第一等的天才直接得自大自然。當然,這只是一個玩笑,因為我不是天才。不過,就理論本身而言,多少有一點道理。歷史上有一些人才輩出的名門,但也有許多天才無家族史可尋。即使在優秀家族中,所能遺傳的也只是高智商,而非天才。天才的誕生是一個超越於家族的自然事件和文化事件,在自然事件這一面,毋寧說天才是人類許多世代之精華的遺傳,是廣闊範圍內無血緣關係的靈魂轉世,是鍾天地之靈秀的產物,是大自然偶一為之的傑作。

二、準貧民窟

從記事起,我家就住在侯家路120號。不過,那不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出生在虹口區的一所房子裡。母親說,懷我的時候,抗戰臨近結束,日本飛機頻繁轟炸上海,虹口是重點目標,窗外警報聲和炸彈聲不絕,使她處在極度的驚慌之中。也許正是這種特殊的胎教,造就了我的過於敏感的天性。母親懷我時身體不好,分娩後沒有奶水,我是靠奶粉養大的,因此體質也比較弱。我生下後不久,一家姓毛的鄰居不慎失火,把整幢房子燒了。其後這個鄰居投靠他的哥哥,把我家也介紹過去,於是我家搬到了侯家路,住進了他哥哥當二房東的住宅裡。事過十多年後,母親還常常不勝懷念地說起虹口住宅的舒適,而對毛家的闖禍耿耿於懷。我是絲毫不記得我的誕生屋的情形了,受母親情緒的感染,我總把它想象成一幢明亮寬敞的樓房,總之世上沒有比它更美麗的房屋了。

侯家路位於上海東南角,屬於邑廟區,後改稱南市區。那裡是上海的老城,窄小的街道縱橫交錯,路面用不規則的蠟黃色或青灰色大卵石鋪成,街道兩旁是低矮陳舊的磚房和木板房,緊緊地擠挨在一起。在當時的上海,有兩個區最像貧民窟,一個是閘北區,另一個就是邑廟區。邑廟區靠近黃浦江,由於排水設施落後,每年暴雨季節,當黃浦江漲水的時候,那一帶的街道上便會積起齊膝深的水,我們稱作發大水。水是從陰溝裡漫上來的,當然很髒,水面上竄躍著水蜘蛛。大人們自然覺得不便,但我們孩子們卻像過節一樣,一個個穿著木屐或赤著腳,興高采烈地在髒水裡蹚來蹚去。對於可憐的城市孩子來說,這是難得的和水親近的機會。

上海老城區的黎明景象極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