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的事遺忘,徹底封存在了無意識之中。我最早的記憶也只能追溯到三歲上幼稚班時。我記得老師姓俞,是一個三十來歲的溫和女子,戴一副度數很淺的近視鏡。我是和比我大兩歲的姐姐同時入幼稚班的,為了便於照顧我,老師把她的座位安排在我的旁邊。可是,這個不懂事的弟弟老是欺負姐姐,上著課就和姐姐打了起來。老師便把她的位置調開,但我仍然會離座去她那裡打架,最後老師只好把我們編在不同的班裡。
那時候,幼稚班的孩子也要參加考試,如獲透過,便能升入一年級。我記得考試時的一個場景:我坐在課桌前,老師和我的母親站在我身邊,我拿著鉛筆在考卷上亂塗一氣,直到把空白都塗滿。現在我很難推測當時為什麼這樣做,因為那時我肯定已經認了一些字。當然,我未獲透過,事實上是留級了。其後我在家裡呆了半年,再讀了半年幼稚班,才成為小學生。如果不留級,我上小學的年齡就不是五歲,而應該是四歲。那一年剛解放,對於上小學的年齡還沒有限制。解放無疑是那一年發生的最重大事件,但我對它毫無印象。在我的記憶中,可以和它聯絡起來的惟一事情是國民黨時期發行的紙幣不能用了。家裡有成箱這樣的嶄新的小面額紙幣,一捆一捆整整齊齊,父親說是假鈔票,不時拿一些給我們玩,很長時間才玩光。後來知道,解放前夕通貨膨脹嚴重,這些鈔票本來就不值錢。
我上小學時已經解放,有了許多公立學校,每學期的學費是六元,而紫金小學的學費是二十四元。但是,父親認為這所小學教學質量好,就讓我接著上。不過我享受減免學費的待遇,每學期繳八元。其實這所學校規模很小,只有一座二層小樓和一些平房,幾乎沒有空地。校長是一位姓汪的女士,總是很嚴厲的模樣,有一回把我叫到她的辦公室裡,為了一件什麼事情狠訓了我一頓。我很怕她,好在不常見到她。每當我在記憶中沿著上學的路線走到校門前時,眼前出現的不是這位校長,而是教體育的李老師。當時李老師已是一個白髮老婦,戴著瓶子底般的厚鏡片,極喜歡孩子,一到上學的時間就坐在校門口,親切地與每一個學生打招呼和開玩笑。
小學六年中,我的班主任一直是陸秀群。除了當班主任,她還教我們語文課。她大約四十歲上下,對學生也相當嚴厲,我常常因為上課愛做小動作而被她點名批評。在每學期我的學生手冊上,這一條缺點也是逃不掉的,我已習以為常。現在我知道,即使一個大人坐四十五分鐘也很難不做小動作,何況一個孩子,可知這個要求之荒謬。反正我一輩子也改不掉這個缺點,凡屬我的身體失去自由的正經場合,我的手便忍不住要為身體偷回一點兒自由。陸老師有時也表揚我,她好幾次攤開我的作業本給全班同學看,稱讚字寫得“像刻的一樣”。我上小學時學習成績平平,記憶中只得到過這一種表揚。但我學習得很輕鬆,從未感覺有什麼壓力。五歲上小學是完全可以勝任的,在我們班上,與我同齡的孩子有好幾個,我在其中還不算最小的。十餘年後,我已到北京上大學,陸老師又成了我的一個表弟的班主任。表弟告訴我,陸老師經常談起我,誇我當年學習如何用功。我可斷定,用功的印象就來自作業本“像刻的一樣”。此時的陸老師已近退休年齡,至少教過幾百個學生,仍沒有忘記我,不禁令我感動。按理說她是不容易記住我的,因為我不是一個活躍的學生,沒有當過任何班幹部,和她的接觸不太多。
我上小學時,如果男女生同桌,往往會用粉筆在課桌上劃一條線,雙方不準越過,稱作三八線。當時朝鮮戰爭打完不久,三八線家喻戶曉,小學生也不例外。有好幾個學期,我與一個姓戴的女生同桌。她十分好鬥,常常故意挑釁,把胳膊肘伸過三八線,然後反咬一口,向我發起攻擊,用胳膊肘狠狠撞我。我為此深感苦惱,但儘量忍讓。後來她的態度有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