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回答。
隔很久我說:「那時環境惡劣。」
「是呀,」她說:「大家都要穿沒穿,要吃沒吃,媽媽又咯血,時好時壞,那些男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換了面孔身材,卻一副德性,於是又多一個妹妹,又吵架又打鬧,我們都沒有好日子過。」
「所以你離家出走。」我點點頭。
「不走也沒辦法,根本沒有地方睡覺,只得一間房間,入黑在走廊裡打地鋪。」
「錢呢?」我問。
「什麼錢?根本沒有賺錢的人。」
那個美女,她母親,她應該有收入。
「就算有,也到不了我們的手。」銀女冷笑。
兩個人又靜默下來。
窗外下著麵筋粗的雨。
「在老屋裡,人疊人,一共八戶人家,住著大大小小四十多個人,一下這樣的雨,一股惡臭,陰溝裡的穢物全泡出來。」她厭憎地說:「一生一世不要回到那裡去。」
我靜靜地聽。
「你呢?」銀女忽然問:「你小時候過什麼日子?」
「我?」我愕然,不敢說:「小時候?好幾十年前,不大記得呢。」
銀女羨慕地說:「我知道你一定過得象公主,你看你到現在還那麼高貴。」
我心情再沉重也笑出來。
「我也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做醫生賺得多。」
我解釋,「醫生也有好多種,有些賺錢,有些不。我在公家醫院服務,薪水是有限的。各行各業的人都有賺有不賺,所以一般人認為醫生律師都發財,是不對的。」
「是嗎?」銀女仍有三分狐疑,不過她對我有信心,「那你為什麼讀那麼多書?」
「讀書是我的興趣。」
銀女笑出來,「我不要讀書,悶死人。」
我微笑,不置可否。
過一會兒見銀女又天真地說:「都說只有讀過許多書的人才算高貴。」
我說,「學問也有許多種,人情煉達即文章,很多人雖沒受正式教育,也可以成為成功人物。」
她不大相信,但是不出聲。
「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介紹小說給你讀。」
「我還是看『龍虎門』,你有沒有看過?」銀女問。
「我知道有這個漫畫,聽說很精采。」
「你也看?」她象是遇上同志。
「我比較喜歡『中華英雄』。」我偷偷說。
「你真好,」銀女歡呼起來,「你真好!」
因為一本圖畫書的緣故,我們擁抱。
銀女說,她發現我原來不是石頭美人。
石頭美人。
我發覺在她口中,可以聽到很稀罕的事。
如果我還算美人,我可不介意是石頭還是石膏。
這個綽號,假使小山聽見,倒會得舉雙手贊成,他一直說我呆。
是晚臨睡前,天憂電話,找到香港來。
「啊」,我笑,「你不生氣了?」
「我能氣你多久?」
「那就好。」
「那個問題女孩,還在你家?」
「是。」
「季康呢?」
「他最近很忙,沒事我不好去撩撥他。」
「他是好物件。」無憂指出。
「你替我擔心是不是?」我說:「怕我成為下半生無依無靠的寡婦,獨自坐在幽暗的客廳中等傭人來開燈。」
「咦,你倒是把自己的生活形容得非常貼切,沒成為寡婦之前,你何嘗不是這樣獨坐。」
我苦笑,「也許你不相信,此刻我的生活曲折離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