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寫信告訴他,好象是希望他有點什麼表示,可是他又能怎樣呢?他並不是缺少勇氣,但是他覺得問題並不是完全在她的家庭方面。他不能不顧慮到她本人,她是享受慣了的,從來不知道艱難困苦為何物,現在一時感情用事,將來一定要懊悔的。也許他是過慮了,可是他志向不小,不見得才上路就弄上個絆腳石?
而現在她要嫁給一鵬了。要是嫁給一個比較好的人,倒也罷了,他也不至於這樣難過。他橫躺在床上,反過手去把一雙手墊在頭底下,無言的望著窗外,窗外大雪紛飛。世鈞笑道:〃一塊兒去看電影好吧?〃叔惠道:〃下這大雪,還出去幹嗎?〃說著,索性把腳一縮,連著皮鞋,就睡到床上去,順手拖過一床被窩,搭在身上。許太太走進房來,把剛才客人用過的茶杯拿去洗,見叔惠大白天躺在床上,便道:〃怎麼躺著?不舒服呀?〃叔惠沒好氣的答道:〃沒有。〃說他不舒服,倒好象是說他害相思病似的,他很生氣。
許太太向他的臉色看了看,又走過來在他頭上摸摸,因道:〃看你這樣子不對,別是受了涼了,喝一杯酒去去寒氣吧,我給你拿來,〃叔惠也不言語。許太太便把自己家裡用廣柑泡的一瓶酒取了來。叔惠不耐煩的說:〃告訴你沒有什麼嘛!讓我睡一會就好了。〃許太太道:〃好,我擱在這兒,隨你愛喝不喝!〃說著,便賭氣走了,走到門口,又道:〃要睡就把鞋脫了,好好睡一會。〃叔惠也沒有回答,等她走了,他方才坐起身來脫鞋,正在解鞋帶,一抬頭看見桌上的酒,就倒了一杯喝著解悶。但是〃酒在肚裡,事在心裡〃,中間總好象隔著一層,無論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裡那塊東西要想用燒酒把它泡化了,燙化了,只是不能夠。
他不知不覺間,一杯又一杯的喝著,世鈞到樓下去打電話去了,打給曼楨,因為下雪,問她還去不去看電影。結果看電影是作罷了,但是仍舊要到她家裡去看她,他們一打電話,決不是三言兩語可以結束的,等他掛上電話,回到樓上來,一進門就聞見滿房酒氣撲鼻,不覺笑道:〃咦,不是說不喝,怎麼把一瓶酒都喝完了?〃許太太正在房門外走過,便向叔惠嚷道:〃你今天怎麼了?讓你喝一杯避避寒氣,你怎麼傻喝呀?年年泡了酒總留不住,還沒幾個月就給喝完了!〃叔惠也不理會,臉上紅撲撲的向床上一倒,見世鈞穿上大衣,又像要出去的樣子,便道:〃你還是要出去?〃世鈞笑道:〃我說好了要上曼楨那兒去。〃叔惠見他彷佛有點忸怩的樣子,這才想起一鵬取笑他和曼楨的話,想必倒是真的。看他那樣高高興興的冒雪出門去了,叔惠突然感到一陣淒涼,便一翻身,蒙著頭睡了。
世鈞到了曼楨家裡,兩人圍爐談天。爐子是一隻極小的火油爐子,原是燒飯用的,現在搬到房間裡來,用它燉水兼取暖。曼楨擦了根洋火,一個一個火眼點過去,倒像在生日蛋糕上點燃那一圈小蠟燭。
因為是星期六下午,她的弟弟妹妹們都在家裡。世鈞現在和他們混得相當熟了。世鈞向來不喜歡小孩子的,從前住在自己家裡,雖然只有一個侄兒,他也常常覺得討厭,曼楨的弟弟妹妹這樣多,他卻對他們很有好感。
孩子跑馬似的,樓上跑到樓下。蹬蹬蹬奔來,在房門口張一張,又逃走了。後來他們到衖堂裡去堆雪人去了,一幢房子裡頓時靜了下來。火油爐子燒得久了,火焰漸漸變成美麗的藍色,藍汪汪的火,藍得像水一樣。
世鈞道:〃曼楨,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呢?……我上次回去,我母親也說她希望我早點結婚。〃曼楨道:〃不過我想,最好還是不要靠家裡幫忙。〃世鈞本來也是這樣想。從前為了擇業自由和父親衝突起來,跑到外面來做事,鬧了歸齊,還是要父親出錢給他討老婆,實在有點洩氣。世鈞道:〃可是這樣等下去,要等到什麼時候呢?〃曼楨道:〃還是等等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