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想到那一刻都不由得淚如雨下。我活了十九歲,從來都是默默無言、任勞任怨,沒有和別人爭過什麼。可在老爺身上我有一種奢望,奢望他愛我,哪怕我們在一起一日或一夜我都會滿足的。可這種奢望隨著一場大火而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我壓根兒就沒有奢望過一樣。我這一輩子算是白做一回女人了。
我恨貞香,恨她挺直的腰板,恨她那種毒蛇一樣的目光。如果她這次去南邊永遠不回來就算搭上孃的一條命也合算。
貞香走的第二天我送綠柳去學堂。學堂分男班與女班,男班學的是文章和珠算,女班學的是書琴詩畫。綠柳和我很要好,她是個懂事的孩子,在學堂裡先生經常誇她,還說她學得詩詞能趕上男班的學生了。我決心好好地對待綠柳,我要把我後半生的希望完全寄託在綠柳身上。這孩子像根生,重感情、知好歹,又識文斷字,將來肯定是山林的女主人。我老了請求她把我的屍骨和老爺合葬到一起,也算了了我這份心願,既然生不能名正言順,那隻好死去時正大光明地躺在一起了。
到了學堂坐定後,先生教八股文。學了一會兒,然後問小姐累不累,綠柳搖搖頭:“不累,很想聽。”先生又講了一會兒《女兒經》,然後琴師來教撫琴的姿勢、指法、柔度和力度,綠柳做得很好。我奉上茶時,綠柳還親自教我做了一遍。
散學後,正趕上端午的集市,綠柳鬧著要去集市買畫畫用的顏料。我先是不同意,後來看到她乞求的目光,我又不忍心了。綠柳是高家最和善的人,她從來都不使主人的脾氣,連喝茶吃飯都讓我陪著,有時我心想:可惜了,她怎麼會是貞香的女兒!
六指備好了車在學堂門口等著,我拉著綠柳的手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鎮子的中間有一條筆直而寬敞的街道從南通到北,與橫街接成一個“丁”字形街道,兩旁是魚鱗般密集擺攤的生意人。趕上過節街上的人更多,挑擔的、推小車的、步行的,來來往往川流不息……
開始的時候找不到賣顏料的攤兒,後來好不容易找到了顏料又配不齊,只好買了幾樣配色的主要顏料。綠柳一臉不高興。我一手拉著她一手抱著顏料盒,當要擠出人群時,一股草藥的奇香沁入我的肺腑。我向路邊的攤床望去,居然有一個賣草藥的地攤。
我拉著綠柳擠到地攤前,蹲下身,拿起一把細莘,放在鼻邊,吸幾下氣,味道極為純正,還夾有一點土腥味兒。我又看了幾樣當地產的和南方產的草藥,心想,要是父親還活著一準兒會在這兒買些南方產的草藥。父親活著時,是山民中很有名氣的土郎中,他還給高家種細莘、紅花、貝母等草藥。在父親的薰陶下,我對許多草藥藥性瞭如指掌,對一些疑難雜症的救治屢試不爽。父親誇獎說,葉兒將來會成為一名女郎中哩。
我正走火入魔地看草藥,突然前面有人打起架來。人群一湧一湧地向前跑著看熱鬧,我幾乎被幾個男人撞倒。當我回過神來綠柳已經擠散了。我驚慌地大叫了幾聲,聲音都被雜亂的人群覆蓋了。我想說不準她已經回到學堂前的馬車上了。我又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擠出人流。可是當我回到馬車前時,看到六指孤零零地站在殘陽中,我掀起車簾,裡面空空的。我從頭到腳一陣發酥,顏料合嘩啦一聲落在腳下,五顏六色的顏料散落一地。六指問:“二小姐呢?”我輕輕地說:“丟了。”我又問六指:“該怎麼辦?”六指急得呼呼地喘著粗氣指著我說:“你死吧——”六指把馬栓在石樁子上,和我又一次擠進了人群。
夜色降臨了,生意人收攤的收攤,關門的關門,街面冷清起來。地上雜疊的腳印和凌亂的場面讓人更加失落。最後直到街上只剩下六指和我兩個人了,我們的腿一軟一齊跪下。
六指哭著說:“你一天的能耐哪去了,可別忘了能人遲早會死在能耐上。”我已經沒有了淚水,身子如抽了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