汁也並非可以常用的東西,寫過幾千字,毛筆便被膠得不能施展。倘若安硯磨墨,展紙舔筆,則即以學生的抄講義而論,速度恐怕總要比用墨水筆減少三分之一,他只好不抄,或者要教員講得慢,也就是大家的時間,被白費了三分之一了。
所謂“便當”,並不是偷懶,是說在同一時間內,可以由此做成較多的事情。這就是節省時間,也就是使一個人的有限的生命,更加有效,而也即等於延長了人的生命。古人說,“非人磨墨墨磨人”①,就在悲憤人生之消磨於紙墨中,而墨水筆之製成,是正可以彌這缺憾的。
但它的存在,卻必須在寶貴時間,寶貴生命的地方。中國不然,這當然不會是國貨。進出口貨,中國是有了帳簿的了,人民的數目卻還沒有一本帳簿。一個人的生養教育,父母化去的是多少物力和氣力呢,而青年男女,每每不知所終,誰也不加註意。區區時間,當然更不成什麼問題了,能活著弄弄毛筆的,或者倒是幸福也難說。
和我們中國一樣,一向用毛筆的,還有一個日本。然而在日本,毛筆幾乎絕跡了,代用的是鉛筆和墨水筆,連用這些筆的習字帖也很多。為什麼呢?就因為這便當,省時間。然而他們不怕“漏巵”②麼?不,他們自己來製造,而且還要運到中國來。
優良而非國貨的時候,中國禁用,日本仿造,這是兩國截然不同的地方。
九月三十日。
(原刊1933年10月1日《申報·自由談》,後收入《準風月談》)
①“非人磨墨墨磨人”蘇軾《次韻答舒教授觀餘所藏墨》:“非人磨墨墨磨人,瓶應未罄罍先恥。”
②“漏”酒器滲漏,這裡喻指好處讓外國人賺去。
看變戲法
我愛看“變戲法”。
他們是走江湖的,所以各處的戲法都一樣。為了斂錢,一定有兩種必要的東西:一隻黑熊,一個小孩子。
黑熊餓得真瘦,幾乎連動彈的力氣也快沒有了。自然,這是不能使它強壯的,因為一強壯,就不能駕馭。現在是半死不活,卻還要用鐵圈穿了鼻子,再用索子牽著做戲。有時給吃一點東西,是一小塊水泡的饅頭皮,但還將勺子擎得高高的,要它站起來,伸頭張嘴,許多工夫才得落肚,而變戲法的則因此集了一些錢。
這熊的來源,中國沒有人提到過。據西洋人的調查,說是從小時候,由山裡捉來的;大的不能用,因為一大,就總改不了野性。但雖是小的,也還須“訓練”,這“訓練”的方法,是“打”和“餓”;而後來,則是因虐待而死亡。我以為這話是的確的,我們看它還在活著做戲的時候,就癟得連熊氣息也沒有了,有些地方,竟稱之為“狗熊”,其被蔑視至於如此。
孩子在場面上也要吃苦,或者大人踏在他肚子上,或者將他的兩手扭過來,他就顯出很苦楚,很為難,很吃重的相貌,要看客解救。六個,五個,再四個,三個……而變戲法的就又集了一些錢。
他自然也曾經訓練過,這苦痛是裝出來的,和大人串通的勾當,不過也無礙於賺錢。
下午敲鑼開場,這樣的做到夜,收場,看客走散,有化了錢的,有終於不化錢的。
每當收場,我一面走,一面想:兩種生財傢伙,一種是要被虐待至死的,再尋幼小的來;一種是大了之後,另尋一個小孩子和一隻小熊,仍舊來變照樣的戲法。
事情真是簡單得很,想一下,就好像令人索然無味。然而我還是常常看。此外叫我看什麼呢,諸君?
十月一日。
(原刊1933年10月4日《申報·自由談》,後收入《準風月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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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十①懷古
——民國二二年看十九年秋
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