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仇恨、回憶、痛楚與無能為力一同狠狠地咀嚼,吞嚥下腹。面上的表情一瞬間又變得惡毒起來,他伸出手,迅疾猶若鷹展開它的爪子,像揪著秦王政的衣領般死死揪住了一邊飄忽的帷幔,松脂的香氣,刺鼻、辛辣、清苦,同著徹骨的恨意一同,同著復發的舊創口滴下的鮮血一起,在燭火照不到的黑暗之處蔓延開來。
烏頭白,馬生角,悠久而絕望得好像什麼戀愛中的誓言。
連漆黑的烏鴉也被歲月染成白頭翁,連生著飄逸鬃毛的胡地駿馬也生出了殺人的利角。直到那個並不存在的時刻來臨之前,他不會放他回去,不會放他回去。
這是被逼到不可再退的地步了,燕丹狠狠地扯下帷幔,撕裂的聲音,痛苦殘忍地響起,濃豔的茜色覆蓋上他玉色的手腕。
為了衝破永恆的牢檻,他只有向命運迎擊。
在被許諾所束縛的、漫長近於永久的牢籠中,在天下最堅不可摧的、威嚴雄壯的咸陽城內,斷絕了一切希望而生活著的、被兒戲般的誓言輕侮玩弄的年輕質子,在極度的絕望過後,終於決定為自己爭取些希望。他不是會守著鏡中花、水中月度過一生的人,況且君王的許諾,比鏡花水月要更為不可靠,那些美麗的遙不可及的泡影不能成為他餘生的期望。
秦王政似乎是有所提防的。被恩賜的自由越來越少,許多莫名其妙的小官吏,就像看守犯人那樣,駐守在館舍的四處,時常找出各種規章制度,來與他的下臣喋喋不休,做什麼事情都很麻煩,就索性什麼都不做,連出門的條件都越來越苛刻——大概是秦王下了命令,不許他去見他吧,可是,燕丹冷笑著想,他不打算去見他了。
既然他用不合情理的起誓對待他,那麼他將還他以不合情理的逃亡。
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麼一些東西,是不受王法、規矩和國與國之間的強弱影響的,是隨心隨性、甚至連生死都能置之度外的。燕丹對這些東西格外敏感,那是所謂的俠義與道德,是劍與悲歌,比簡牘上冷冰冰的法律更加打動人心,比居高臨下的說教與解答更值得傳唱,如香氣馥郁的曇花。它在漫長的黑夜中醞釀,只為了一時快意,為了剎那恩仇而盛開。燕趙之地的人們,自古悍勇而難以為政府控制,他們不僅是這些迴腸蕩氣的傳說的締造者,而且比任何其他地方的人都知道應該怎樣巧妙地利用它。
贈送禮品、待之以誠、無微不至地關照,爾後便是安排人手、策劃路線、約定時間。秦王政在百忙之中不是沒有聽到這樣的傳言,管理館舍的官員抽空專門來向他稟報,在階下的幽暗裡,頭低得幾乎看不見,字句斟酌,恭敬審慎:曾經聽到下面人一些不當的傳言,那位燕太子丹最近態度大變,很可能是籌備出逃呢。
君王坐在漆木几案前,坐在明燭晃晃的堂上,無動於衷地批閱那些繁複的字句,案上的竹簡堆得快遮住了他的臉,甚至讓人擔心會不會將那精緻如藝術品般的陳設壓垮。秦王政聽著那官員的話,批閱竹簡的手甚至不曾停下,只是偶爾飛快地在墨水中沾一沾——過了很久,久到那官員以為他沒有聽到,準備再說一遍的時候,他才極輕極輕地哦了一聲。
他握著筆,於竹簡上頓了頓,不疾不徐地抬起眼來,面無表情的臉上神情冷毅——從沒有人見過這樣無情冷漠的面孔,彷彿岩石雕鑿而就的。他平和地注視著下官,“還有什麼其他事麼?”然後君王這麼問。
官員自討無趣,歸去後以為秦王政已經不再關心北國質子的狀況了,就稍稍放下了戒備。孰料在他走後,秦王政立即招來了管理咸陽城設施的官員。在大堆失去生命光澤的、枯草色的凋敝的竹簡後面,在黑色的几案旁邊,玄衣朱裳的王,埋著頭對他下了命令。
“計算出離開咸陽城到薊都去的必經之路,然後在這些地方,設下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