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句玩笑話,盛苡的臉色卻緩緩地沉了下去,昏黑的房室裡也看得一清二楚,翻過身不作聲了。
巖子不明所以地望著她的後腦勺,很是尷尬的模樣,清由使了個眼色,遞了個臺階給她下,“累一天了,早點兒歇了罷,明兒你不還得去瞧你家裡人麼?”
於是她便彆扭地仰面躺下,訕訕地嘟囔著:“至於這麼不經說笑麼……”
這面盛苡聽了,淚眼更加模糊,宮女大都從內務府三旗包衣佐領下選送,無論家境貧富,生下來戶口錄入都統衙門,是有口糧的旗下人,她是大祁的遺後,大邧的階下囚,身份永不得見光。
兩朝的替換糾葛,要追溯至兩氏祖輩,其時的祁武帝,盛苡的祖父臨朝期間,朝綱受宦監把持,內廷已有岌岌可危之勢,祁武帝聽信讒言,一時錯判,疑心當時鎮守遼東的鎮國公有“逆舉”,且宦臣呈報的物據無有紕漏,於是便以“通敵叛國,多有逆跡”的罪名賜死鎮國公,孀子被判流放寧古塔。
自古有言虎父無犬子,鎮國公的長子也就是如今大邧的開國皇帝,果真不負其父勇謀,逃出服役之地,潛至蒙古境內,其後扶搖直上娶左蒙老可汗的長公主,如今的太后為妻,老可汗逝後,他繼承汗位,自封昶勒可汗,不久便侵吞右蒙,統一全境後建立北元。
適時祁武帝崩逝,大祁陷入三王奪嫡的混亂中,昶勒可汗曾一度趁亂侵佔遼東舊地,雖然盛苡的父親建貞帝平復內亂繼位後,出兵將其大退,然而大祁朝綱不振,國力凋敝的局面,在眈視大祁已久的昶勒可汗眼中卻是一塊肥腴,他心中的憤恨積壓已久,早年在寧古塔累下的寒疾也在徐徐吞噬他的心神,這使得他愈發不可久耐,於是他的長子祺裎,提出一條計議,願以質子的身份親赴大祁以示親善。
建貞帝對北元俯首謙遜的姿態欣然允諾,當時的祺裎是個年歲不過十的半大小子,機敏無害,深得皇帝賞識,特意准許他在乾清門侍衛處隨班歷練,五年後,經過積年的籠絡,祺裎十分輕易地從醉酒後的太子,盛苡長兄手裡騙取京中三大營的虎符,又憑藉侍衛身份的便利,把京城掏的得裡外虛空,建貞十八年,三月十八那日,昶勒父子裡應外合,南下突襲大祁,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大祁的版圖侵吞腹中,易主為王,此時昶勒可汗久病沉痾,因夙願已成,建朝不足一年便安然逝去,而後祺裎順理成章地繼位稱帝,昶勒本為袁姓,祺裎為追念先帝,定國號為邧。
大祁朝大廈將傾,建貞皇帝預感積重難返,無可挽救,城破亡國之際,痛發自咎遺詔後殉國。
這是祁氏最後的骨氣跟尊嚴了,那晚宮外一片喊殺,她接過保母遞來的清酒,怔怔地問:“我哥子他們吶?”
保母叩了個頭,抬臉時已然涕泗橫流,“兩位王爺已經隨聖上,娘娘歇下了,主子們平時最疼您,特意吩咐奴才最後再來接您。”
她點了點頭,仰面喝下,味道跟宮裡常釀的果子酒差不離,只心裡燒燒的,耳鳴腦暈得厲害,盛蘢那傢伙,一準兒騙她的,毒酒哪裡就穿腸刮骨地害人疼了?待會子上了閻王殿得追上他仔細打場官司,順便跟閻王爺求個情,下輩子投胎做了阿貓阿狗還跟他湊成一對兒雙胞兄妹,也好有個伴兒做。
暈暈乎乎地想著,一隻手輕輕抽著她的耳刮子,撐開眼,一臼頭深目的老頭正笑呵呵地看著她,把她駭了一跳,暗道這不會就是閻王爺罷,相貌真夠醜陋的,也不知道怎麼跟他打招呼,忙從炕床上跳下身來,規規矩矩福了一禮,“大人好。”
“瞧瞧,我說什麼來著,”老頭胳膊上架著拂塵扭臉對身旁一宮女笑道:“多懂規矩,這是我老金剛認的幹閨女,往後留到你們浣衣局,全依仗你悉心□□了。”
待那名宮女恭敬應了個喏,他便大搖大擺,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