髒,他那雙明亮又驕傲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看向前方,瞳孔中帶上死的渾濁。燕丹從匕首面上的倒影裡凝視這一切,忽然頭腦昏沉,覺得不真實起來,他猛地生出一種觸控這刀刃的渴望,然而籠罩在重重袖口裡的手,一伸出,又立即被凍結在空中,怕燙似地縮了回去。
太子下令用宮中的奴隸來當匕首的毒性的試驗品,結果無疑令人滿意,漆黑的鐵面只要稍微沾上一點灼熱的紅,哪怕只是寸縷,被刺傷的人就無不立即死去。匕首上的血自動匯合成一絲絲的線,不著痕跡地從金屬面上淌下,又重新露出乾淨、黛黑色的刃邊來,似乎還在渴望更多的血。
燕丹袖著雙手,看那些面板髮黑、神情扭曲的屍體被抬出去,驟然覺得,那毒大概是從自己心裡流出來的。
為了煉造這毒,他已經毀掉了很多東西,很多很多,他不止把自己,也把家國社稷,把燕國的江山基業,都置於了可怕的險境,他將千鈞之重繫於一根輕微的髮絲。知道這事的賓客有幾個來勸諫他,而不知道的,則單方面譴責太子對荊軻異同尋常的厚愛。燕丹一意孤行,極力忍受各種各樣的非議所帶來的痛苦。
他並非無動於衷,他曾為樊於期的死流過眼淚,曾為田光的自殺自責無比,可是,這場祭典一旦開始,就很不容易結束了。他欺騙自己說,他其實是為了整個燕國,召伯自冥冥中也會憐憫地向他投來目光。美麗的毒的祭臺,質地好似琉璃與玉,猩紅的錦緞鋪陳著,光采殘忍而耀目,前前後後擺放了許多珍貴的犧牲,包括他和阿政當年相依為命的情義,依次排列的祭品的最末端,則是上卿荊軻的命,在咸陽城的大殿上,沒有刺客能夠活著回來。
在籌備與等待中,又是一年過去了。當薊都裡消融了雪的顏色,長橢圓形的葉子下已結出了碧玉般的花苞,暮春的杜梨花將要盛開的時候,燕丹坐在昏暗的宮廷裡,伴隨幽雅的薰香,給昔日年少的□□寫信,蓼藍染成的袖邊,那把匕首盛在花紋鮮豔的陶盤中。
即使把所有簾櫳都捲起,所有窗子都支開,也沒有陽光照到他身上。在垂纈的簾幔間,他一面計算著花期,一面仔細地書寫著給秦王的國書,這是要交給荊軻的國書,一筆一劃,極近認真,其中無不是柔服恭敬之語,然而那筆畫末端,淺淺勾折,撇捺鋒利如刀,露出些微薄涼的殺意。
幾個月之前,手持竹簡的使臣自夕陽下而來,身上還沾著快馬疾馳時揚起的煙塵,他站在堂下向太子報告,數日之前,秦國的軍隊已經攻陷了邯鄲,公子嘉逃亡代地,自立為王,趙王遷出城投降。如當地民謠所言,直到趙國覆滅,邯鄲城外的草木違背時令地瘋狂生長,皆已蛻變為可怕的蒼白,喪幡般觸目驚心地叢立,雄武的黑衣軍佇列陣其中,靜靜等待這座都城的所有城門向秦國人次第開啟。
燕丹還知道,時隔二十多年,秦王政重新回到了這座他出生的城市。一旦想到這個地方,燕丹就忍不住放下筆,感慨起來。秦王政離開的時候是小小的逃亡者,睡在母親懷裡,而回來則以君臨的姿態,二十多年,他一定是一直期待著這一刻的。接手這片土地後,為了雪恨,他找出並坑殺了當年所有欺壓過他的人。再沒有人能害得了他了,那些在青色的簾櫳外徘徊的鬼影,那些可惡的館舍中的侍臣,那些向他和他的母親表達過憤怒的官員、商人與民眾,只要能找到的,他一個也沒有放過。
在邯鄲的郊外堆積起了小小的丘陵,聲名遠揚的繁華之都也為之失色,活下來的人戰慄著慶幸,死去的人則麻木地支離。那些頭顱與軀體,混合薄薄的黃土,累積成了一座高臺,血液為漆飾,白骨為梁枋,哀嚎為鼓樂。燕丹想象著這樣的情形,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看向春意尚薄的窗外,東風凜冽,無處不在的往事又向他襲來。
他想起在邯鄲時也是這樣張望,張望一個可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