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的阿政,就在他的目光下,提著黑色的衣襬,撩起簾子,走過漫垂著凌霄花的廊亭,從光亮的室外穿到幽暗的室內來。那孩子被強迫與燕丹分開時,就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小小的身子依偎著他,那點重量和熱度,輕微地幾乎感覺不到。
時隔二十多年他還記得,孩子看向那些官吏們的眼睛,憤怒、孤僻而哀傷。
處死那些人的那一天,是個陰天,邯鄲的館舍外,沒有他曾經憎恨的夕陽。秦王政端坐在垂著流蘇、漆繪華美的的黑色馬車上,手扶繪彩的輿邊,稍稍探出身子,看那些人如何得到應得的下場,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無論是他們的哀告、怒罵、詛咒、哭號,都讓他盡收眼底,如貪飲美酒般一滴不漏,在巨大的華蓋的陰影下,君王的表情晦明莫辨。
離去之前,秦王意猶未盡地對著仇人的血肉築成的高臺,嘆息地說:“可惜,燕國的太子沒能同我一起目睹這一幕。”
燕丹覺得到了送荊軻走的時候了。
送別的儀式在寒風呼嘯的易水邊,唯獨有這個地方彷彿沒有受到春意的波及。蕭蕭的風聲如馬鳴,如箭矢破空,遠遠便可見到波浪滔天,激流壯闊。銀灰色的浪花,卷滾著,泛著白色的泡沫,滿懷憤怒的力量撲身而前,擊打在岸邊大塊的巉巖上,立即又碎裂了,碎成一灘微小的幻影。天上濃重的陰雲,形狀詭譎,在這條寬廣的河流上無動於衷地懸浮,岸邊草木稀疏,煞為荒涼,只要稍微站久一會兒,潮溼腥涼的水汽就能把人面打溼,那股森寒幾乎侵入人的肌膚,侵得人骨頭髮痛。
燕丹帶著必要的文書和親近的賓客,在漫天的水霧裡等候他。那個被荊軻稱作的知音的人,也自發地趕來為他擊築,他將築調為羽調,敲擊間帶有北地的悲壯,慷慨沉鬱,手法不輸古音,令人想起荒山猿啼,想起關外笛聲,想起枯骨黃土,想起狼火煙沙,想起過去數百年無數覆亡的國家,無數傾頹的旗幟,想起那個在洛陽的城牆後衰落的朝代,一切哀思惆悵猶若歷歷可數,在場之人在這樣的樂音裡,無不感動得痛哭流涕,而擊築者,一曲罷後,也忍不住涕淚連連,溼透了衣袖。
那位即將在時代的末路,踏上刺秦之道的壯士,太子派去了三批催促的使臣之後,終於滿身酒氣地到來。他發現所有人都穿著白衣,戴著素冠,像是在為永不復還之人服喪,一片雪白在易水岸邊飄揚。這是冬雪融化之後,杜梨開放之前,幽燕之地最耀眼的雪色。
燕丹站在這些人前面,帶著須邊的衣袖臨風翻飛,很是顯眼。他細密光潤的頭髮往上梳,梳得整整齊齊,美好地用素淨的骨笄綰著,青年人的黑;他的脖頸微微彎曲,狂嘯的風將他頸後用來固定髮髻的帶子吹得呼呼作響,死亡的白。太子恭敬地捧著那把匕首,粗糙的喪服中,雙肘的形狀略略單薄地現出,微微下沉,是一個謙卑的託舉的姿態。荊軻在他面前停下,努力想從這個人臉上找出一點不捨,然而沒有,太子的神色,平靜、溫和,惋惜而堅決,他將匕首和人頭遞給荊軻以及他的助手,指尖沒有一絲顫抖。
荊軻冷笑地伸出雙臂,從他手裡接過了一整個燕國。燕丹將裝匕首的漆盒遞給他之後,並沒有馬上將眼睛掉開,深茶色的眸子遲疑不定地向他投去目光,似乎還想告誡他些什麼,或許是想祝福他什麼,但是,荊軻索然無味地想,從這個人口裡吐出的,不過是些滿是文飾,蒼白而無力的虛偽之辭罷了,他所看到的眼睛是空的,沒有任何感情,平靜好像南方的原野。太子稍作猶豫,終於低下頭去,帶有河水霧氣的睫羽,覆下去,遮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