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世鈞便領著叔惠一同上樓。沈太太笑嘻嘻迎出來,問長問短,叫女傭打水來洗臉,飯菜早預備好了,馬上熱騰騰的端了上來。沈太太稱叔惠為許家少爺。叔惠人既漂亮,一張嘴又會說,老太太們見了自然是喜歡的。
世鈞的嫂嫂也帶著孩子出來相見。一年不見,他嫂嫂又蒼老了許多。前一向聽見說她有腰子病,世鈞問她近來身體可好,他嫂嫂說還好。他母親說:〃大少奶奶這一向倒胖了。倒是小健,老是不舒服,這兩天出疹子剛好。〃他這個侄兒身體一向單弱,取名叫小健,正是因為他不夠健康的緣故。他見了世鈞有點認生,大少奶奶看他彷佛要哭似的,忙道:〃不要哭,哭了奶奶要發脾氣的!〃沈太太笑道:〃奶奶發起脾氣來是什麼樣子?〃小健便做出一種嗚嗚的聲音,像狗的怒吼。沈太太又道:〃媽發起脾氣來怎麼樣?〃他又做出那嗚嗚的吼聲。大家都笑了。世鈞心裡想著,家裡現在就只有母親和嫂嫂兩個人,帶著這麼一個孩子過活著,哥哥已經死了,父親又不大回家來──等於兩代寡居,也夠淒涼的,還就靠這孩子給這一份人家添上一點生趣。
小健在人前只出現了幾分鐘,沈太太便問叔惠,〃許家少爺你出過疹子沒有?﹄叔惠道:〃出過了﹄。沈太太道:〃我們世鈞也出過了,不過還是小心點的好。小健雖然已經好了,仍舊會過人的。奶媽你還是把他帶走吧。〃
沈太太坐在一邊看著兒子吃飯,問他們平常幾點鐘上班,幾點鐘下班,吃飯怎麼樣,日常生活情形一一都問到了。又問起冬天屋子裡有沒有火,苦苦勸世鈞做一件皮袍子穿,馬上取出各種細毛的皮統子來給他挑揀。揀過了,仍舊收起來,叫大少奶奶幫著收到箱子裡去。大少奶奶便說:〃這種洋灰鼠的倒正好給小健做個皮斗篷。〃沈太太道:〃小孩子不可以給他穿皮的──火氣太大了。我們家的規矩向來這樣,像世鈞他們小時候,連絲棉的都不給他們穿。〃大少奶奶聽了,心裡很不高興。
沈太太因為兒子難得回來一次,她今天也許興奮過度了,有時神情恍惚,看見傭人也笑嘻嘻的,一會兒說〃快去這樣〃,一會兒說〃快去那樣〃,顛三倒四,跑出跑進地亂髮號令,倒好象沒用慣傭人似的,不知道要怎樣鋪張才好,把人支使得團團轉。大少奶奶在旁邊要幫忙也插不上手去。世鈞看見母親這樣子,他不知道這都是因為他的緣故,他只是有一點傷感,覺得他母親漸漸露出老態了。
世鈞和叔惠商量著今天先玩哪幾個地方,沈太太道:〃找翠芝一塊兒去吧,翠芝這兩天也放假。〃翠芝是大少奶奶的表妹,姓石。世鈞馬上就說:〃不要了,今天我還得陪叔惠到一個地方去,有人託他帶了兩樣東西到南京來,得給人家送去。﹄被他這樣一擋,沈太太就也沒說什麼了,只叮囑他們務必要早點回來,等他們吃飯。
叔惠開箱子取出那兩樣託帶的東西,沈太太又找出紙張和繩子來,替他重新包紮了一下。世鈞在旁邊等著,立在窗前,正看見他侄兒在走馬樓對面,伏在視窗向他招手叫二叔。看到小健,非常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因而就聯想到石翠芝。翠芝和他是從小就認識的,雖然並不是什麼青梅竹馬的小情侶,他倒很記得她的。倒是快樂的回憶容易感到模糊,而刺心的事情──尤其是小時候覺得刺心的事情──是永遠記得的,常常無緣無故地就浮上心頭。
他現在就又想起翠芝的種種。他和翠芝第一次見面,是在他哥哥結婚的時候。他哥哥結婚,叫他做那個捧戒指的僮兒,在那婚禮的行列裡他走在最前面。替新娘子拉紗的有兩個小女孩,翠芝就是其中的一個。在演習儀式的時候,翠芝的母親在場督導,總是挑眼,嫌世鈞走得太快了。世鈞的母親看見翠芝,把她當寶貝,趕著她兒呀肉的叫著,想要認她做乾女兒。世鈞不知道這是一種社交上的策略,小孩子家懂得什麼,看見他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