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疼愛這小女孩,不免有些妒忌。他母親叫他帶著她玩,說他比她大得多,應該讓著她,不可以欺負她。世鈞教她下象棋。她那時候才七歲,教她下棋,她只是在椅子上爬上爬下的,心不在焉。一會兒又趴在桌上,兩隻胳膊肘子在棋盤上,兩手託著腮,把一雙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視著他,忽然說道:〃我媽說你爸爸是個暴發戶。噯!〃世鈞稍微楞了一楞,就又繼續移動著棋子:〃我吃你的馬。哪,你就拿炮打我──〃翠芝又道:〃我媽說你爺爺是個毛毛匠。〃世鈞道:〃吃你的象。喏,你可以出車了。──打你的將軍!〃
那一天後來他回到家裡,就問他母親:〃媽,爺爺從前是幹什麼的?〃他母親道:〃爺爺是開皮貨店的。這丬店不就是他開的麼?〃世鈞半天不作聲,又道:〃媽,爺爺做過毛毛匠嗎?〃他母親向他看了一眼,道:〃爺爺從前沒開店的時候本來是個手藝人,這也不是什麼難為情的事情,也不怕人家說的。〃然而她又厲聲問道:〃你聽見誰說的?〃世鈞沒告訴她。她雖然說這不是什麼難為情的事,她這種神情和聲口已經使他深深地感到羞恥了。但是更可恥的是他母親對翠芝母女那種巴結的神氣。
世鈞的哥哥結婚那一天,去拍結婚照,拉紗的和捧戒指的小孩預先都經各人的母親關照過了,鎂光燈一亮的時候,要小心不要閉上眼睛。後來世鈞看到那張結婚照片,翠芝的眼睛是緊緊閉著的。他覺得非常快心。
那兩年他不知道為什麼,簡直沒有長高,好象完全停頓了。大人常常嘲笑他:〃怎麼,你一定是在屋子裡打著傘來著?〃因為有這樣一種禁忌,小孩子在房間裡打著傘,從此就不再長高了。翠芝也笑他矮,說:〃你比我大,怎麼跟我差不多高?還是個男人。──將來長大一定是個矮子。〃幾年以後再見面,他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半了,翠芝卻又說:〃怎麼你這樣瘦?簡直瘦得像個螞蚱。〃這大約也是聽見她母親在背後說的。
石太太一向不把世鈞放在眼裡的,只是近年來她因為看見翠芝一年年的大了起來,她替女兒擇婿的範圍本來只限於他們這幾家人家的子弟,但是年紀大的太大,小的太小,這些少爺們又是荒唐的居多,看來看去,還是世鈞最為誠實可靠。石太太自從有了這個意思,便常常打發翠芝去看她的表姊,就是世鈞的嫂嫂。世鈞的母親從前常說要認翠芝做乾女兒,但是結果沒有能成為事實,現在世鈞又聽見這認乾女兒的話了,這一次不知道是哪一方面主動的。大概是他嫂嫂發起的。幹兄乾妹好做親──世鈞想他母親和嫂嫂兩個人在她們的寂寞生涯中,也許很樂於想象到這一頭親事的可能性。
這一天他和叔惠兩人一同出去,玩到天黑才回來。他母親一看見他便嚷:〃噯呀,等你們等得急死了!〃世鈞笑道:〃要不是因為下雨了,我們還不會回來呢。〃他母親道:〃下雨了麼?──還好,下得不大。翠芝要來吃晚飯呢。〃世鈞道:〃哦?〃他正覺得滿肚子不高興,偏偏這時候小健在門外走過,拍著手唱著:〃二叔的女朋友來嘍!二叔的女朋友就要來嘍!〃世鈞聽了,不由得把兩道眉毛緊緊地皺在一起,道:〃怎麼變了我的女朋友了?笑話!這是誰教他這麼說的?〃其實世鈞有什麼不知道,當然總是他嫂嫂教的了。世鈞這兩年在外面混著,也比從前世故得多了,但是不知道怎麼,一回到家裡來,就又變成小孩子脾氣了,把他磨練出來的一點涵養功夫完全拋開了。
他這樣發作了兩句,就氣烘烘的跑到自己房裡去了。他母親也沒接碴,只說:〃陳媽,你送兩盆洗臉水去,給二少爺同許家少爺擦把臉。〃叔惠搭訕著也回房去了。沈太太便向大少奶奶低聲道:〃待會兒翠芝來了,我們倒也不要太露骨了,你也不要去取笑他們,還是讓他們自自然然的好,說破了反而僵得慌。〃她這一番囑咐本來就是多餘的,大少奶奶已經一肚子火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