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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歌 一

錢在禁軍裡給謀了個差,常到風月之地來吹牛皮,吹高興了就喝酒,兩盞黃湯下肚就找不著北,就要當眾表演一番“力拔山兮”。輕則對侍奉左右的姑娘咆哮呵斥,上頭了動手也是常事,因此他一來姑娘們就犯怵,人送雅號“王大狗”。

世子爺和王英才臭味不相投,沒事就互相拔份別苗頭。

此時,王保常正好站在四尺來寬的小路口,這位兄臺身形孔武不凡,將那路口堵了大半。可能是喝多了,他手裡拎著盞慘白的風燈,一雙死魚眼直勾勾地盯著奚平,也不知道讓路。

好巧不巧,就在這時,一陣邪風掃過來,路口的一排蒸汽路燈不知怎的滅了,“噗嗤”一聲放出細細的煙。燈下掛的翠鳥木雕給煤煙燻黑了大半,不陰不陽地隨風亂擺。

奚平心說他都上了包漿了,親爹一照面尚且沒認出來,何況王大狗?

但為免節外生枝,他還是打算擋一擋臉。遂將水蔥綠的長袖一甩,香噴噴地糊了王保常一臉,吊起眼鬼叫道:“負心漢,還我命來——”

大狗兄深夜被女鬼索命,可能是嚇傻了,一時間竟無反應,奚平趁機一肩膀撞開他,頭也不回地衝過去跑了,直奔莊王府。

莊王是當今第三皇子,皇貴妃奚氏所出。

貴妃是永寧侯的親妹,奚平親姑。

奚平小時候在莊王身邊當過幾年伴讀,跟他這表兄很不見外,一捱打就逃去避難。反正侯爺不能半夜砸王府的門要人。

一口氣鑽過窄巷,奚平發現追他的腳步聲不知什麼時候沒了。他回頭張望了片刻,見他爹那幫狗腿子們沒追上來。看來是知道他要往哪跑,追不上,索性放棄了。

於是奚平得意地將跑散的長髮往身後一甩,哼著小調,美滋滋地趟著扯爛的裙襬去了莊王府。

初一夜裡不見月色,塵埃和水汽摻在了一起,難捨難分。

那灰濛濛的水霧爬過奚平沾了金粉的腳印,從菱陽河往外蔓延,與火機噴出的蒸汽混在一起。密不透風地,蓋住了整個金平。

且說永寧侯府的人,老遠就聽見了那嗓子叫魂,追到近前就看見了王保常。

王保常一張臉被手裡的風燈照得面無人色,侯府領頭的家丁經驗豐富,一看對方臉色,就知道自家少爺準又沒幹人事,忙上前說道:“對不住,王公子,剛才那是我家少爺……他喝多了,要有什麼得罪的,明天侯爺必令他登門致歉。”

王保常木呆呆的,一聲不吭。

可別真給人家嚇出好歹來,那家丁心裡七上八下的,只得又上前一步:“王公……”

這時,王保常忽然僵硬地轉過了方才被奚平撞歪的身子,整個人像臺生了鏽的機器,直勾勾的眼珠轉了半圈,他把黑眼仁翻到了上面。

永寧侯府的家丁們面面相覷,不知道這位做鬼臉是幾個意思……莫非剛才被他們家少爺的女鬼扮相嚇破了膽,打算嚇回來報仇?

還沒等他們想好要不要配合著做受驚狀,就見王保常張開嘴,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嚎起喪來:“起棺槨,兩棚經,停靈七天整——”

這不是貶損王保常唱歌難聽,而是他嘴裡嚎出來的詞,確實是金平寧安一帶鄉下人辦喪事的《還魂調》。

他聲音嘶啞淒厲,好似老鴉夜啼,一時間聽得人毛骨悚然。

一邊唱著,他一邊邁著僵硬的腳步往前走。

“……大道通天……送歸……程……昂……喀!”

他唱一個字,往前走一步,到了“程”字,聲音也腳步一同戛然而止。直挺挺地“卡”了片刻,他像一塊沒支撐的門板,整個人平拍在了地上。

一塊青玉牌從他身上掉下來,順著石板路滴溜溜地滾出兩尺遠,發出一串清脆的撞擊聲。

人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