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各走動,風四處亂刮,工欲善說,冷得厲害,我們走吧。摟著銀心的肩走了兩步,看到琴師,問:怎麼沒見垂髫?
接著後背哆嗦起來,回過頭,心就凍縮成了一小團。那個紅衣判官襯著身後漫天飛雪,直直地站在他面前,上半張臉塗得煤球一般,一雙眼睛陷在黑暗中,沒有光芒,下半張臉擦乾淨了,連帶著下巴,面板白得耀眼,一張抿著的女人的嘴。脖子歪歪的,好像撐不住頭套。銀心推著工欲善上前,說:垂髫我輸了,我還說他能把你認出來呢,他果然沒把你認出來!
垂髫往前走,幾乎貼著了工欲善的臉,像獵狗一樣,用眼睛聞他,然後嘆了口氣,說:還行,真來了。那是久違的聲音,一點沒變。工欲善很尷尬,解釋說:我真沒往那上面想,你一向是扮小生的。
也許是說到小生了,垂髫突然被觸及,大叫一聲:工老師,我把你的謎破了。我知道為什麼越劇中的女小生,是介乎男與女之間的第三性了。這事情再簡單不過。女小生嘛,也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也不是不男不女。是什麼呢?是亦男亦女!你聽明白了嗎?他們都沒聽明白,可我明白了。我外公教過我“白馬非馬”,女小生就是白馬非馬。
工欲善想,白馬非馬有幾個人懂,難為你這樣的奇才,便轉了話題說:你們就為這事把我叫來過年啊!
垂髫摸索著就坐到火爐旁,一邊脫高靴一邊問:叫你過來,自然有理。銀心你跟他說了嗎?
銀心回答說她還來不及說,他不是剛剛到嗎?垂髫就一邊胡亂地用卸裝油塗臉,一邊問琴師他有沒有說。琴師不吭聲,給她一個熱水袋捂手,一邊幫她卸裝。垂髫就露出氣憤的神情,翻來覆去地倒著她的熱水袋。她現在看上去倒真有些像判官了,銀心站在她面前,賠著笑,又成了丫頭。工欲善見她們這副架勢,都不是要走的樣子,就坐下來烤火,說:垂髫,我坐在你面前呢,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垂髫說:聽說你扇莊後的畫室要搬出來了。你們不是有新房子了嗎?
工欲善看著銀心,銀心也看著他。垂髫不等他們開口,繼續她的思路:我們租了。我得把我的推拿室開到西湖邊去,名字想好了,就叫柳洲推拿中心。別別別,別跟我說不行,我比你們明白。現在我的機會來了。柳浪聞鶯要組織一個民間越劇團。天賜良機啊,柳浪聞鶯是唱戲文最好的地方。我半天唱戲半天推拿,我外婆跟我說過,唱越劇就要唱到山外去。她沉默片刻,大家都看著她不說一句話。她突然生氣了,高聲叫:銀心你別死樣怪氣,我不會搶你老公的,我有琴師呢。
銀心拿起一片紙來,狠狠地擦著垂髫的前額,一邊說:誰死樣怪氣啊,是你吧。我不叫他來,他會來嗎?
垂髫的臉擦出面目來了,她的目色是一片清光,就像雪落下去的河潭。她開始進入狀態,不停地跟工欲善說話:我的判官怎麼樣?工老師,你覺得我的判官怎麼樣?沒有你的那個什麼遮蔽吧,很張揚吧。告訴你,不是什麼地方都離不開扇子的,判官不需要扇子。都醜成鬼了,拿什麼擋都一回事。不如不擋,所以扇柄就當短劍來使了。看劍!
她一下子把扇柄殺了過來,工欲善一閃接過,正是他的桃花扇。他握住扇柄,笑著說:你的柳洲推拿中心有了,我的柳洲扇莊怎麼辦呢?
我跟銀心說好了,冬天推拿為主,夏天賣扇子為主。我們兩人一起組織劇團。我們會掙很多錢,很多很多錢,然後我們再來排戲。然後我們就把我們的戲唱到北京上海,法國美國……
垂髫頭腦發熱,滔滔不絕,天馬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