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曝曬的陽光下,他很自然地一邊說話,一邊用一隻手掌去擋她額前的光。
他的友人看著他們笑,姜夕不習慣他在人前表現出的親暱,低下頭繼續看書,既不好意思也感到有些淒涼:他的友人定然看出她是他的情婦。
傍晚,林滿說要帶姜夕去“亂世佳人”吃飯,本以為是高檔會所,結果是一家小炒店。他們在二樓的天台上吃飯,熱氣騰騰的時蔬和海鮮源源不斷地端上桌,兩人吃得快而沉默。魚入口即化,嫩得剛送進嘴裡時整個後腦勺都“嗡”的一聲,恨不得要流淚。兩人對視,看到彼此溼潤的眼眶如含情脈脈,同時大笑起來。
吃完飯,她先下了樓,在小飯館的門外等著他。他結完賬出來,她看他神情輕鬆,兩鬢各一抹灰白。這一刻,他的過去和未來都是她的。她愉悅地衝上前,像個孩子一樣抱住他的脖子,他踉蹌了一下,窘迫地笑了起來。
她把臉埋在他的頸窩,不願意從他身上下來,她赤腳踩在他的鞋上,他帶著她往前走,像在笨拙地舞蹈。
回到酒店,兩人看電視,是個催眠的綜藝節目,很多明星興高采烈地被催眠,說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
“你也把我催眠了。”林滿看完,心滿意足地得出結論。
他以為這是對她魅力的讚許,姜夕卻很不喜歡這種說法。彷彿她騙了他,他一直是一個無辜而忠誠的受害者,有一天夢醒之後,他就安然無恙地回到原來生活的軌道上。
這個不愉快的想法一直伴隨著她直到回程。在臺北的機場,她依然竭力做出愉悅的樣子,在機場買了很多禮品,幾乎沒法提上飛機。
林滿有些不耐煩:“去個臺灣都這樣,要真帶你去美國,你不得搬座山回來?”他和他妻子上個月剛去過美國。
姜夕微笑道:“我沒見過世面嘛。”內心則不斷地下沉,心想:不能這樣下去了。
不能這樣下去了,這樣的想法在姜夕的腦海裡又不斷翻滾了兩年,轉眼她就過了三十歲。
“你看到好的人,不要放過,把自己嫁出去吧。”林滿總是這樣說,語帶嘆息。可時而又故作兇狠,在她耳邊低語,“我要把你霸佔到四十歲,到時候,哪怕你想嫁,也沒人要你。”
他反覆無常,是篤定她不會離開自己。
林滿的畫這兩年在藝術市場的價格一路下跌。他最近畫的系列都是醜陋而扭曲的中國人,他認為諷刺而尖銳,卻被評價為“老舊滯重”,他愈發不敢動筆。姜夕的創作熱情和名氣卻一路看漲,林滿偶然來她的畫室,看到她的畫會忽然暴躁起來,說:“這些題材宋人、清人不都畫過了,你再畫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她維護著他的自尊,小心翼翼地不反駁。
他不再能摸準藝術和市場的標準,唯一對姜夕十拿九穩。
林滿變得越來越肆無忌憚,竟向姜夕講起自己當知青時和妻子相遇相戀的故事,如何在極貧的環境中相依為命,他把這故事作為青春甜蜜而苦難的勳章。某日,又誇某個來採訪自己的藝術雜誌女記者比當年的姜夕更有靈氣。
“他是要逼瘋我。”姜夕清醒地意識到,他是在不斷地傷害她、刺痛她、遠離她,來試探她的極限,彷彿把一根鐵絲放在火上燒,考驗它何時會軟化彎曲。如果她留在他身邊,則證明了他對她的魔力;如果她崩潰,離開,那麼她的軟弱則證明了他對於女人的判斷,對人性的鄙視。
怎麼都是他贏。
姜夕終於崩潰了,把水杯、牛奶盒、菸灰缸、鑰匙全部都扔向他,一個都沒有命中,全都摔在了地板上。
“你現在真是名副其實的女畫家了。”林滿走之前,冷笑著說道。
姜夕跪在地板上撿玻璃的碎片,心想:自己這幾年過得簡直毫無知覺,如同上了一條黑膠皮的傳送帶,輸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