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這樣認為,他曾經在喝醉話多的時候跟人家說:
「她都以為我很呆……,其實,我早就發現,她看我的眼神裡頭有愛意。」
總之,那年尾牙的晚上,或許兩個人都喝了一點酒,心情比較放鬆,美滿跑去敲漢亭的門,說年關近了,工作更難找,問他有什麼打算?
漢亭說自己也不知道,最壞就是回南部,種田、養豬死心當農夫。
美滿說:「如果這樣,倒不如就在富源幫我忙……,你看,我連尾牙也請你,可見我早就不把你當客人……,你南部有父母要奉養,我知道,所以每個月要多少錢……,任你說,我不會虧待你。還有,我知道你喜歡富源,富源也喜歡你,這種緣分更是不容易……。」
回憶起這一段,漢亭說,那時候他知道美滿的意思,可是……「我還是在等,最後她會怎麼表示」。
據說美滿最後是這樣講,她說:「你現在沒收入,房間錢我都收到不好意思……,若不嫌棄,其實,你可以來我房間住,跟我擠。」美滿倒是大方承認,她的確這樣講,不過,她也說:「住進來的第一晚,我才知道,哼,原來不會叫的狗,一咬人就不肯放!」人生走到透,美滿常說,很多事是註定的,別鐵齒,當命中的某顆星辰走到哪個位置,該遇到的事怎麼也躲不掉。二二八事件的時候,相命仙告訴美滿和漢亭說:「會平安啦,免驚惶,只要漢亭忍一下,不要莽撞地想拿木劍去拼步槍。」
隔了兩年多,有一天晚上,相命仙和漢亭都喝醉了,美滿聽見相命仙又有點大舌頭地跟漢亭說:「真奇怪,你和美滿未來這一年的主運都走同樣的路線,都是‘悲喜交集,哭笑不得’。」那是一九四九年夏天的事。也從那天秋天起,旅館裡天天擠滿一大群南腔北調的唐山人,有人攜家帶眷,有人妻離子散,儘管來來去去都是不同的人,卻都有同樣的一種神情叫「茫然」。不過,美滿記得那女人抱著才出生不久的嬰孩,半夜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她在那張蒼白虛弱的臉上,看到的彷彿不只是茫然,而且還有驚嚇和絕望。
女中說,已經告訴她沒房間了,但那女人堅持不走,說她走不動了,而且需要吃些東西,逼一點奶給嬰兒喝。美滿說,美滿的心情自己當然懂,於是讓她在女中的統鋪上先休息,然後下廚煮了一碗麻油蛋包加面線給她吃,不過,問她叫什麼?從哪來?除了微笑之外,她卻什麼都沉默,一直到最後,才跟美滿說:「什麼都不知道,對你比較好。」「第二天清晨的事,現在想起來啊……還是會哭。」美滿回憶說:「她才掏奶喂孩子,外頭一堆軍人就帶槍衝進來……,她把孩子給我抱,孩子沒吃飽開始大聲哭,她倒是冷靜地從破包袱裡掏出一個龍銀遞給我,什麼也沒說,就扶著牆走出房間跟那些軍人說:‘我在這裡,不要動槍動刀,不要打攪人家睡覺。’當那些兵把她的手摺在背後押出去時,我記得她硬是掙扎地轉頭看了一眼……,只是不知道她是在看我……,還是在看我手上的孩子。」美滿說,之後她被軍人帶去問了好幾天,祖宗八代的事都問,但就是沒人問起那個孩子。
不久之後,新聞登了很大一篇,說有共產黨的組織被破獲,幾個「匪徒」都被槍殺了,巡察的警員偷偷跟美滿說,其中那個女的就是從旅館被抓走的那一個。
那天半夜,等所有人都睡了之後,美滿要漢亭照著報紙上的記載,把那女人的名字和籍貫「湖南長沙」寫了一張白紙,貼到屋後的牆壁上,然後抱著嬰孩跟她鞠躬,燒香、燒紙錢,並且跟她說:「你會找到我,這是咱有緣,你的遭遇我不清楚,不過,現在你安心跟著觀世音菩薩去就是,至於孩子……你放心,我會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養!」屋裡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秘密,不理解的只有小富源,才四歲多的他,不懂為什麼只隔了一個晚上,那個原本大家都叫她「紅嬰仔」的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