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堇子的熟悉程度僅次於我和我的女兒。
伯爵是我十八歲進工廠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一見面就彼此喜歡上了,至於說喜歡的理由嘛,現在看來,有點荒唐,僅僅是因為我們倆都失去了父親,沒了依傍,而且又都是老大。我一直喊他叫師傅,他的滿頭白髮欺騙了我,他也答應,而且答應得特別痛快。我記得,是我們跟主任要求要上夜班的,一上就是三年,別人都不理解,覺得我們倆神經有毛病,其實原因很簡單,夜班有補貼,可以貼補家用;我還記得,我們夜裡休息的時候,總是上廠房的天台上去,躺著,望著高高掛在半空的月亮,聽著半導體——哦,對了,那時侯,半導體對我們是多麼的要緊呢,是我們唯一的陪伴,可惜節目太少了,我們就把調頻定格在朝鮮電臺上,因為他們總播放歌曲,我們甚至異想天開地想過要學朝鮮語,以便能聽懂歌裡唱的是什麼,於是就跑到外文書店,一人買了一本朝鮮文的《金日成選集》……
你還是不想把你的情況告訴他們娘倆?他把我給的錢裝在一個信封裡,又用訂書器訂上,然後問了我一句。
我覺得不告訴她們比較好,不知為什麼,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嘴唇翕動起來,翕動得像一條在魚缸裡游來游去的魚。
你呀,你,伯爵瞟了我一眼,那眼神讓我一想起來,就禁不住打個寒戰,他彷彿看的不是我,而是一根陳列在科技館中的浸泡在酒精瓶裡的割下來的盲腸。
永遠十九歲
我隔壁的病房總有吉他的聲音傳來,丁冬丁冬的永遠是卡朋特,永遠是《昨日重現》,開始聽,有點煩,漸漸的,就像吸毒一樣的上了癮,一天聽不到,就惶惶不可終日。可是,我始終不知道演奏者是誰。
直到有一天,我的病房裡進來一位小姑娘,一位很漂亮的小姑娘,只是白皙的臉龐有點浮腫,她說她是我隔壁的病友。哦,你就是天天彈吉他的那個?我問她。她說是。她有一雙坦率的眼睛,坦率得叫人受不了。她給我帶來了蛋糕,說今天是她的生日,要所有的病友跟她一起分享。祝你生日快樂,我說。這時候,她突然做了一個我意想不到的動作,她將手搭在我的肩上,吻了我,然後一溜煙地嘻嘻笑著跑走了。我摸了摸臉,就是她剛剛吻過的地方,那裡有點癢。
她那種猶如喜鵲歡叫一般的嘻嘻的笑聲,使我想起一個人來,她也是這樣笑的——她是我的初戀情人。我不知道我這樣叫她是不是準確,因為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從沒有像一個真正的情人似的手牽著手散步或是擁抱接吻什麼的,從來沒有過,我們只是談話,我們談話的主題也永遠是青年人的理想和抱負,跟風花雪月毫無關聯,更沒有羅曼蒂克的成分。她比我大,大三歲,似乎比我成熟了許多。現在回想起來,也許所謂成熟只是一種錯覺,因為她有時也很孩子氣,比如談話談到半截的時候,她會突然推我一下:你的眼睛往哪看呀,你要總盯著我的胸脯,我以後就不理你了。我趕緊宣告,我沒看她的胸脯。她就說:你看了,我說你看了,你就是看了。就這個看沒看胸脯的問題,我們可能會爭論上幾天或十幾天,卻絲毫不覺得乏味。在這種喋喋不休而又津津有味的爭論中,兩年過去了。
突然有一天,是晚上,她來找我。在晚上見面,這是自我們認識以來,唯一的一次。我們走啊走啊,誰都不說話,一直走到解放橋的中央,站住。她問我:你喜歡過我嗎?我搖搖頭:沒有,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她霍地後退了兩步,驚訝得不能再驚訝了,顯然我的回答觸痛了她。我接著說:我只是愛你,從第一天見到你,我就愛上了,我對自己說,這個人就是你將來的妻子!聽了我說的話,她愣怔了片刻,倏然將臉轉過去,我看見她哭了,她說:你要沒那麼多的兄弟,家庭負擔也就沒那麼重,周圍的人也就不會對我說三道四了……說了這麼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