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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屁聲相應,習以為常。天上還有英美的飛機,天天飛越哥廷根上空。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炸彈落下,心裡終日危懼不安。在自己的祖國,日本軍國主義者姦淫擄掠,殺人如麻。“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我是根本收不到家書的。家裡的妻子老小,生死不知。我在這種內外交迫下,天天晚上失眠。偶爾睡上一點,也是噩夢迷離。有時候夢到在祖國吃花生米,可見我當時對吃的要求已經低到什麼程度。幾粒花生米,連龍肝鳳髓也無法比得上了。

我的論文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慢慢地寫下去的。我想,應當在分析限定動詞變化之前寫上一篇有分量的長的緒論,說明“混合梵語”的來龍去脈以及《大事》的一些情況。我覺得,只有這樣,論文才顯得有氣派。我翻看了大量用各種語言寫成的論文,做筆記,寫提綱。這個工作同做卡片同時並舉,經過了大約一年多的時間,終於寫成了一篇緒論,相當長。自己確實是費了一番心血的。“文章是自己的好”,我自我感覺良好,覺得文章分析源流,標列條目,洋洋灑灑,頗有神來之筆,值得滿意的。我相信,這一舉動一定會給教授留下深刻印象,說不定還要把自己誇上一番。當時歐戰方殷,教授從軍回來短期休假。我就懷著這樣的美夢,把緒論送給了他。美夢照舊做了下去。隔了大約一個星期,教授在研究所內把文章退還給我,臉上含有笑意,最初並沒有說話。我心裡咯噔一下,直覺感到情勢有點不妙了。我開啟稿子一看,沒有任何改動。只是在第一行第一個字前面畫上了一個前括號,在最後一行最後一個字後面畫上了一個後括號。整篇文章就讓一個括號括了起來,意思就是說,全不存在了。這真是“堅決、徹底、乾淨、全部”消滅掉了。我彷彿當頭捱了一棒,茫然、懵然,不知所措。這時候教授才慢慢地開了口:“你的文章費勁很大,引書不少。但是都是別人的意見,根本沒有你自己的創見。看上去面面俱到,實際上毫無價值。你重複別人的話,又不完整準確。如果有人對你的文章進行挑剔,從任何地方都能對你加以抨擊,而且我相信你根本無力還手。因此,我建議,把緒論統統刪掉。在對限定動詞進行分析以前,只寫上幾句說明就行了。”一席話說得我啞口無言,我無法反駁。這引起了我的激烈的思想鬥爭,心潮滾滾,衝得我頭暈眼花。過了好一陣子,我的腦筋才清醒過來,彷彿做了黃粱一夢。我由衷地承認,教授的話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我由此體會到:寫論文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這是我一生第一次寫規模比較大的學術論文,也是我第一次受到劇烈的打擊。然而我感激這一次打擊,它使我終生頭腦能夠比較清醒。沒有創見,不要寫文章,否則就是浪費紙張。有了創見寫論文,也不要下筆千言,離題萬里。空洞的廢話少說、不說為宜。我現在也早就有了學生了,我也把我從瓦爾德施米特教授那裡接來的衣缽傳給了他們。

陳寅恪先生的道德文章(1)

1987年

站在學術新潮流的前面

各國學術發展史都告訴我們一個事實:學術同宇宙間萬事萬物一樣,都不能一成不變,而是要隨時變動的。變動的原因多種多樣,但最重要的不外兩項,一是新材料的發現,一是新觀點、新方法的萌生。梁啟超論晚清時代中國學術發展時說:

自乾隆後邊徼多事,嘉道間學者漸留意西北邊新疆、青海、西藏、蒙古諸地理,而徐松、張穆、何秋濤最名家。松有《西域水道記》、《漢書西域傳補註》、《新疆識略》;穆有《蒙古遊牧記》;秋濤有《朔方備乘》,漸引起研究元史的興味。至晚清尤盛。外國地理,自徐繼畲著《瀛寰志略》,魏源著《海國圖志》,開始端緒,而其後竟不光大。近人丁謙於各史外夷傳及《穆天子傳》、《佛國記》、《大唐西域記》諸古籍,皆博加考證,成書二十餘種,頗精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