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多年之後的事了。
那時候他已經離開原先的傳播公司,自己開了一家小小的影像工作室,而弟弟當了幾年的計程車司機之後,由於臺北捷運施工天天交通阻塞,加上私家車愈來愈多,收入很不穩定。換新車的錢一樣找他借,卻也從來沒還。而且每隔一段時間還會找理由幾千幾千地拿。有一天一個親戚來找他,說弟弟跟他借用了一大筆他預備買房子的錢,弟弟還不了,問他可不可以先替弟弟還錢……,他終於約弟弟見面。
弟弟承認他賭博。
「除了這條路……,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方法可以快速地讓自己的生活像樣一點。」弟弟開車載著他,好像沒有目的地地繞,一路繞一路說,「我不像你,筆隨便寫一寫,話隨便講一講就有錢進來。」
他沒有回話,任弟弟有一句沒一句地講。時而自嘲、時而抱怨,偶爾還插入對外頭的車子或路人的怒罵:「你以為馬路是你家的啊?你不想長大結婚生小孩啊?……」
弟弟說,雖然天天在這個城市裡奔波,每天接觸許多不同的人,但終日封閉在狹小的空間裡的自己其實像一個孤魂野鬼,不認識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認識。到處都去,但前途茫茫、毫無方向:「一天十幾個小時跑下來,算算口袋裡的收入,可能還不夠別人在餐廳裡叫一道菜。」
「現在你是名人——」最後他說,「有時候我跟乘客說我是你弟弟,有的說,是哦,啊你怎麼在開計程車?有的說,你臭蓋!」
一路聽著的他忽然覺得蒼涼,覺得這個就坐在他身旁的弟弟似乎離他很遠很遠了。
不過,說不定弟弟也這樣覺得吧?他想。
後來車子穿越城市停在一個小時車程外的山路上。霧很濃,外頭白茫茫一片。
那是礦山的山頂,從那裡可以俯瞰如今已經成為廢墟的他們的故鄉,但那天什麼都看不見。
「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常常自己一個人開車到這裡……,想一想,想到有些事就會哭……」
「比如呢——?」
「都是一些無聊的事……,你不會記得的,」他說,「像有一次,爸爸受傷在羅東住院,媽媽在那裡照顧他,有一天那兩個小的因為桌上沒有菜不吃飯,一直哭,你忽然說,那我們去遠足!還做了一大堆飯糰給我們吃。」
他當然記得。
記得他背二弟,弟弟背小妹,帶著只是白飯拌醬油的飯糰走上山,然後沿著山上的小路,穿過陰暗的相思樹林一直走到盡頭明亮的山崖。
那天午後天氣清朗,從那裡可以看得見山下的火車站,看得見無聲移動著的火車,以及它即將奔赴的在疊疊山脈遠處的城市。
他記得他跟弟妹們說:「那裡——,有大煙囪的那裡是基隆——,還有更遠更遠的地方就是臺北——,以後,長大以後,我們要到那裡賺錢——,然後拿錢回來給爸爸媽媽,這樣我們就不會沒錢買菜了……」
他記得這樣說著的自己忽然忍不住流下淚來。
他看到小弟小妹一口一口開心地啃著飯糰,而弟弟和他一樣,淚流滿面。
「我都還記得你在哭……,」弟弟抽著煙說,「然後我也跟著哭……,我喜歡那個時候……,那時候我們都一樣,現在呢,不一樣了!」
他原本想問弟弟他所謂的一樣、不一樣說的是什麼,但忍住沒說。
「你要不要到我那裡……,幫我忙?」最後,他開口跟弟弟說。
弟弟搖開車窗,扔掉菸蒂,沒有回答。
幾天之後,弟弟拎著一大堆點心、小吃進公司。他在辦公室裡聽見弟弟在外面跟同事說:「我哥哥叫我來幫他拎皮包。」
弟弟小他三歲,但也許長相比較老成,所以經常被誤會他才是哥哥。
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