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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部分

翻譯官喊了話,那邊放下吊橋來,渡江就把車推進去,湯會長替他提著竹籃,就像拿著個燙手的山芋,左手、右手不停地換。進了炮樓,渡江反倒安了心,拿袖子揩把汗,到處看看。太平洋戰爭把日本拖垮了,炮樓裡冷清清,沒什麼好看的,一塊院子,四邊堆著榪鬥、沙包,沙包上坐著幾個傷兵在抽菸、曬太陽,還有幾隻雞啄食、拉屎、亂走,其餘都是兵,年紀小得跟孩子一樣,不出操,也不打綁腿,就那麼鬆鬆垮垮地,盯著個自家的鞋子,或者地上的雞屎,愣愣地出神。看見渡江和湯會長進來,日本兵有了些生氣,湯會長摸了紙菸出來,點頭哈腰,給這個一支、給那個一支,日本兵伸手到他竹籃裡邊摸,他嚇得趕緊往翻譯官身後躲。翻譯官就嘰裡呱啦說了一通鬼子話,眾人一下子安靜了。有個小鬼子,最多十四五歲吧,一臉奶毛,還戴著副鋼絲邊的圓眼鏡,放到學堂裡,也該算小娃娃,但他也挎了支比身子還長的三八大蓋步槍,屁股上吊著刺刀,嘴上叼了根紙菸,分明是一個兵,踱到渡江跟前,很靦腆地笑一笑。渡江愣了愣,不曉得他要做什麼,也就回了他一個笑。那娃娃兵伸手在腳踏車上摸了摸,敲了敲,很滿意地咕噥了句鬼子話,把車拖過去,縱身一跳,就騎在車上了。渡江還沒有回過神,那娃娃兵已經蹬著車,在院子裡兜圈子。院子不大,到處有人,堆著雜物,但那娃娃兵在縫隙中騎得飛快,快得如一團黃色的影子,只聽到嗖嗖的風聲,把渡江,還有其他鬼子兵都看傻了,他從沒想到過,還有人把腳踏車騎得這麼漂亮的。那娃娃兵騎到得意處,突然把車龍頭丟了,雙臂展開,望著旱藍的天空,跟一隻要飛起來的鳥似的,太陽打在他的臉上、身上,說不出的光彩逼人!

就在這時,炮樓裡鑽出來個穿皮靴的老鬼子,衝腳踏車大叫一聲,那娃娃兵猛地剎了車,跳下來啪的一個立正。老鬼子把渡江一把揪到跟前,又一掌推出去,渡江噗地摔倒了,只覺得脖子一痛,吊在胸口的護身符已經攥在了老鬼子手中。老鬼子並不算太老,只是看起來年齡最大,鼻下一撮黑鬍子,大概是副隊長或者是軍曹。老鬼子又衝翻譯官和湯會長叫了一大通,那兩個人自然點頭哈腰,渡江只聽懂了一句:“是大大的良民。”老鬼子臉上的殺氣收了一點點。

法事就是在院子裡做的。炸死的渡邊小隊長和另一個鬼子都裹在白床單裡,用兩塊門板從昏暗的小屋抬出來,散發著刺鼻的腐爛味。蒼蠅嗡嗡地撲過來,兵們不停地揮手去驅趕。院子裡的馬和豬忽然叫起來,在那一小會兒時間裡,渡江弄不清自己要超度的,是兩個人,還是兩頭畜生呢?他把竹籃放在小隊長的腳當頭,念往生咒的時候,日本兵就站在他後邊。渡江嚴肅、虔誠,念得很小聲,即便是湯會長,也未必能聽明白。他反覆唸的卻不是往生咒,而是隻有八個字:

善有善報,

惡有惡報。

念得口乾舌燥後,渡江最後唱了一句:“阿彌陀佛!”眾鬼子也一齊唱:“阿彌陀佛……”

渡江端起竹籃,把手悄悄伸進籃底拉了導火索。他心情變得特別的平靜,如在一場盛典後履行最後的儀式。他轉身把竹籃捧給了老鬼子。“然後,拔腿就跑。”這是先前那隊長的話。渡江早瞄準了一個地方,兩三步外,馬槽的背後。就在這時,老鬼子接過竹籃,發了發愣,轉手遞給了那騎車的娃娃兵。娃娃兵接過籃子,朝渡江笑了笑,看起來依然有些靦腆,圓眼鏡上陽光閃爍了一下。渡江血湧上來,腦子裡嗡的一聲,他想也沒想,衝上去,奪過籃子,使出吃奶的勁,把它扔了出去。籃子正好扔在馬槽後,劇烈的爆炸聲和著東洋馬的咴兒咴兒慘叫,棚頂炸穿了,草料呼嘯著衝上天去,再紛紛揚揚地飄下來……所有的鬼子都呆了,包括早有預備的湯會長。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那娃娃兵,他大罵了聲什麼,撲過去把渡江撲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