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稻兒在塔中一住就是數年。人間數年,塔中一日,對他來說,日日都是一樣的。要說有不同,就是漸漸感到床小了,起居空間狹窄了,猛一直起身子時,可能碰得頭生疼。除此之外,他覺得一切都挺好。每一天,他都把每層樓灑掃得一塵不染的,在佛、菩薩的像前,放上一碗清亮的水。塔下幾步外,有一口古井,他天亮光著腳板去洗漱,再提一桶水回來。這段距離,是他出了塔,走得最遠的路。他的飯量大了,力氣大了,上十七層塔,不喘不心慌。每層塔都擱著些經書,他每天翻幾頁,七年裡,翻了不曉得多少遍,都記在心裡了,即便他死了,那些字都印在腦子裡。即便把他燒成灰,那些字成了灰也和他的灰,是攪在一起的。然而,他的學習和參悟是沒人可以交流的,他每天對著滔滔江水,合十誦出的,只有不變的四個字:
阿彌陀佛!
他伸手出去,擦亮了簷角下的銅鈴,拔掉了雜亂的蓬草。麻雀不怕他,又銜來了枯草,在他的協助下,重新築了新巢。麻雀的叫聲並不好聽,唧唧喳喳的。他很耐心地,用幾個月,甚至可能是一年兩年的時間,學會了鳥語,用唧唧喳喳的聲音和麻雀交談。麻雀的語言比人要簡單多了,只表達喜悅和悲傷。他喜歡久久地看著麻雀的眼睛,麻雀眼睛總是溼潤和警覺的,沒有一點的敵意。
有一天江上風清,陽光正好,一顆子彈呼嘯著射上來,“啪”地打在十四層的簷角上,石屑暴濺,銅鈴摔落了下去。塔裡的麻雀受了驚嚇,翅膀齊刷刷“轟”地一響,都衝出了塔去,密密麻麻遮蔽了天空,接著又是幾聲槍響,麻雀飛遠了,只留下些羽毛在空中靜靜地飄浮。稻兒伸頭出去,看見塔下的草地上,站著些日本兵,還有一個穿白襯衫的翻譯官,正在嘰裡咕嚕地笑談著。
麻雀從此沒有再回來。晚上,稻兒睡不著,月光進來,照見那些溫暖的空巢,他撮了嘴,唧唧喳喳,學那些麻雀說話。天亮,稻兒照例去下井臺打水,細雨綿綿地落著,他有些睜不開眼睛,只覺得寒氣滲入他的骨頭,廟裡說不出來的死寂,他很想扯開嗓子喊方丈,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來。他有點心慌,頭一回違背方丈要他立的誓,走進了廟裡去。廟門大開,地上有血跡,再走幾步,看見有僧人倒在血泊中,怒目圓睜,胸口被刺刀捅過,身子都已經僵硬了。稻兒想哭,眼睛乾巴巴的,卻釀不出一滴淚水來。他只在伙房的柴堆上見到一個活人,是奄奄一息的火工。
昨夜,日本兵帶著翻譯官馬忠良突襲鎮江寺,要逮捕二師兄,聲稱他是地下抗日組織的特工。有幾個血性和尚護著二師兄,都被刺刀捅死了。結果剩下的人,全部被抓走,就連久病不起的老方丈,也要拿門板抬到炮樓去。老方丈掙扎著起來,盤腿打坐,口裡唸唸有詞。馬翻譯官火了,罵聲:“老禿驢!”舉起王八盒子的槍托,猛擊在他的腦門心……火工哭著對稻兒說:“走吧,趕緊走,鎮江寺沒有什麼可以鎮得住。”
稻兒走下孤山,放眼四望,天地蒼茫,他能夠去的地方,卻只有馬村的老家。快到馬村,他先躲入一處林子,在老槐樹的樹洞裡捱到天黑,才悄悄摸回家裡去。雨越發稠密,村裡人聲犬吠都沒有,靜得讓人不安心。他敲了自家的門,沒人應他,一推卻已經開了。堂屋裡冷颼颼,他貼近了看,是供著爺爺、奶奶和父親的靈牌。他心裡發慌,脫口叫出一聲:“媽!”
這是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