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像是啪地蓋上去的一方印。寶寶後邊跟了大黑狗和提了王八盒子的狗腿子,馬蹄幾乎要踢到稻兒臉上了,他才一勒馬韁,拿鞭梢指著稻兒,笑嘻嘻問:“尼姑庵養了個俊俏小和尚,莫非就是你?”稻兒燒紅了臉,怔怔地說不出話,只覺得託著的熱餈粑,燙得手輕微地發抖。馬寶寶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說:“你害羞了?真像個小娘子……”說著,就把那鞭梢託著稻兒的下巴向上抬。稻兒把頭一扭,卻沒把鞭梢扭開,寶寶胯下的馬反指著他臉噴響鼻,一股臊味衝得他都要暈死了。寶寶探下身子,伸了蘿蔔粗的手掐到稻兒的嫩臉上。他說:“上來,跟了我去耍一回……明天我也投了庵裡給尼姑們當乾兒。”狗腿子就過來抓住稻兒的衣服,要把他拎上馬背去。稻兒拼命掙扎,狗腿子哪肯罷休,大黑狗一邊呼嚕呼嚕叫著,很興奮的樣子。馬寶寶更樂了,在鞍上顛來顛去。稻兒突然吐了狗腿子一口痰,痰粘在他右眼上,他手一鬆,稻兒拔腿就跑了。馬寶寶氣壞了,打了個呼哨,大黑狗惡嗥一聲,飛也似的追過來。稻兒身子輕,跑得也快,灰色袈裟飄成了一朵雲。但再快也快不過吃人的畜生,跑過十幾棵柳樹遠,黑狗已把袈裟下襬撕了條口子,稻兒一急,撲出去,摔在地上翻了滾兒,黑狗就立著、陰著眼看他,等他站起來,撲上來又咬。這一咬,在稻兒手臂上咬掉一塊肉,立刻就鮮血淋漓了。馬寶寶遠遠看了,大呼:“好,好,乖兒子,咬死他!”黑狗更來了勁,直起狗掌撞進稻兒的胸口,一口就要咬破稻兒的心窩子。稻兒繞著一棵柳樹轉,轉了兩圈,突然發現手裡還抱著缽,就慌慌張張朝狗頭上一擲。缽擲在地上,立刻就破了,狗大張了嘴,一口咬住滾出來的熱餈粑!
接下來的情景,把稻兒嚇傻了,黑狗從鼻子裡擠出嗞嗞的慘叫,在地上不停地打滾兒,那團滾燙的餈粑裹著它的牙,吞不進、吐不出,像烙鐵般把它往死裡燙。馬寶寶也看得目瞪口呆,下了馬,不住口地叫:“乖兒乖兒你咋的了?”那黑狗完全發了瘋,一轉頭,對準主人的脖子惡狠狠地一撲,要咬斷他的喉嚨管。馬寶寶“媽呀”一聲,仰頭就倒。狗牙被餈粑粘住了,它張不了口,狗頭就成了一隻射出炮膛的啞彈,正好有力地擊在馬寶寶的褲襠上!馬寶寶立刻倒了地,雙手還捂住褲襠,滾了好幾滾,口吐白沫子,沒了聲氣。狗腿子扔了王八盒子,抱起馬寶寶衝稻兒大喊:“你殺了少爺!你殺了少爺!!你殺了少爺!!!”
黑狗嗖地竄進油菜花地裡,無影無蹤了。稻兒還在發懵,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到了天黑透,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回鐵相庵。尼姑們爭著把他抱了一回,叫著“我可憐的娃娃”,真像是劫後重逢,恍然夢中。馬善人家的狗腿子已來過幾撥,殺氣騰騰,索要馬稻兒。小馬善人在南京立法院開會,正在火速趕回武昌的船上。好在馬寶寶並沒有死,已經送到武昌第一醫院去。一個剛從南京來掛單的尼姑紅了臉,正色安慰稻兒:“不是太可怕的,他只是被撞破了卵。”然而,更多的人曉得,馬善人家五代單傳,破了卵,就是斷子絕孫的事。
稻兒已經無法在鐵相庵安身了。住持老尼讓稻兒拿了她的親筆信,連夜去投鎮江寺。稻兒跪下來,給老尼磕了三個響頭,灑淚而去。庵裡一片低低抽泣,唯獨老尼神色不變。她說:
“好一個和尚,就這麼去了。”
鎮江寺建在一座孤山上,山頭立著顫巍巍白塔,上下十七層,蓋滿蓬草和鳥糞,江風浩蕩,銅鈴啞聲啞氣,是隋煬帝大業十四年的舊物,已有一千三百多年了。老方丈安置稻兒住在塔頂上,裝聾作啞,隱姓埋名,每日只以灑掃白塔為功課,就連吃的、喝的,都是寺裡的火工送入塔底,打個照面,相互也不聞不問。沒人曉得稻兒的來歷,有人猜他是老方丈的私生子。
這是1937年春天的事情,距日本軍隊攻陷武漢還有十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