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詩集。現在我已經超過了海涅最後一次踏進羅浮宮的年齡,這個時候讀他,就比較懂得他在維納斯腳下哀哭的心情了。
海涅一生寫得最多的是愛情詩,但是他的愛情經歷說得上悲慘。他的戀愛史從他愛上兩個堂妹開始,這場戀愛從一開始就是無望的,兩姐妹因為他的貧寒而從未把他放在眼裡,先後與凡夫俗子成婚。然而,正是這場單相思成了他的詩才的觸媒,使他的靈感一發而不可收拾,寫出了大量膾灸人口的詩歌,奠定了他在德國的愛情詩之王的地位。可是,雖然在藝術上得到了豐收,屈辱的經歷卻似乎在他的心中刻下了永久的傷痛。在他詩名業已大振的壯年,他早年熱戀的兩姐妹之一苔萊絲特意來訪他,向他獻殷勤。對於這位苔萊絲,當年他曾獻上許多美麗的詩,最有名的一首據說先後被音樂家們譜成了250種樂曲,我把它引在這裡——
你好像一朵花,
這樣溫情,美麗,純潔;
我凝視著你,我的心中
不由湧起一陣悲切。
我覺得,我彷彿應該
用手按住你的頭頂,
禱告天主永遠保你
這樣純潔,美麗,溫情。
真是太美了。然而,在後來的那次會面之後,他寫了一首題為《老薔薇》的詩,大意是說:她曾是最美的薔薇,那時她用刺狠毒地刺我,現在她枯萎了,刺我的是她下巴上那顆帶硬毛的黑痣。結語是:“請往修道院去,或者去用剃刀刮一刮光。”把兩首詩放在一起,其間的對比十分殘忍,無法相信它們是寫同一個人的。這首詩實在惡毒得令人吃驚,不過我知道,它同時也真實得令人吃驚,最誠實地寫下了詩人此時此刻的感覺。
對兩姐妹的愛戀是海涅一生中最投入的情愛體驗,後來他就不再有這樣的痴情了。我們不妨假設,倘若苔萊絲當初接受了他的求愛,她人老珠黃之後下巴上那顆帶硬毛的黑痣還會不會令他反感?從他對美的敏感來推測,恐怕也只是程度的差異而已。其實,就在他熱戀的那個時期裡,他的作品就已常含美易消逝的憂傷,上面所引的那首名詩也是例證之一。不過,在當時的他眼裡,美正因為易逝而更珍貴,更使人想要把它挽留住。他當時是一個痴情少年,而痴情之為痴情,就在於相信能使易逝者永存。對美的敏感原是這種要使美永存的痴情的根源,但是,它同時又意味著對美已經消逝也敏感,因而會對痴情起消解的作用,在海涅身上發生的正是這個過程。後來,他好像由一個愛情的崇拜者變成了一個愛情的嘲諷者,他的愛情詩出現了越來越強烈的自嘲和諷刺的調子。嘲諷的理由卻與從前崇拜的理由相同,從前,美因為易逝而更珍貴,現在,卻因此而不可信,遂使愛情也成了只能姑妄聽之的謊言。這時候,他已名滿天下,在風月場上春風得意,讀一讀《群芳雜詠》標題下的那些獵豔詩吧,真是寫得非常輕鬆瀟灑,他好像真的從愛情中拔出來了。可是,只要仔細品味,你仍可覺察出從前的那種憂傷。他自己承認:“儘管飽嘗勝利滋味,總缺少一種最要緊的東西”,就是“那消失了的少年時代的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