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美,尼采肯定仍然是一個大哲學家,但里爾克能否成長為二十世紀最優秀的德語詩人就不好說了。
我們也許要問,莎樂美對尼采和里爾克如此心有靈犀,為何卻始則斷然拒絕了尼采的求愛,繼而冷靜地離開了始終依戀她的里爾克?作者在引言中有一句評語,我覺得頗為中肯:“莎樂美對男人們經久不衰的魅力在於:她懂得怎樣去理解他們,同時又保持自己的獨立性。”心靈相通,在實際生活中又保持距離,的確最能使彼此的吸引力耐久。當然,莎樂美這樣做不是故意要吊男人們的胃口,而是她自己也不肯受任何一個男人支配。一位同時代人曾把她的獨立不羈的個性喻為一種自然力,一道急流,洶湧向前,不問結果是兇是吉。想必她對自己的天性是有所瞭解的,因此,在處理婚愛問題時反倒顯得相當明智。她的婚姻極其穩定,長達43年之久,直到她的丈夫去世,只因為這位丈夫完全不干涉她的任何自由。她一生中最持久的性愛伴侶也不是什麼哲學家或藝術家,而是一個待人寬厚的醫生。不難想象,敏感如尼采和里爾克,誠然欣賞她的特立獨行,但若長期朝夕廝守,這同樣的個性就必定會成為一種傷害。兩個獨特的個性最能互相激勵,卻最難在一起過日子。所以,莎樂美之離開尼采和里爾克,何嘗不也是在替他們考慮。
寫到這裡,我發現自己已難逃男性偏見之譏。在作者所敘述的“她的故事”之中,我津津樂道的怎麼仍舊是與“他的故事”糾纏在一起的“她”呢?讓我趕快補充說,莎樂美不但能使男人受孕,而且自己也是一個多產的作家,寫過許多小說和論著。她有兩部長篇小說的主人公分別以尼采(《為上帝而戰》)和里爾克(《屋子》)為原型,她的論著的主題先後是易卜生、尼采、里爾克、弗洛伊德的思想或藝術……唉,又是這些男人!看來這是沒有辦法的:男人和女人互相是故事,我們不可能讀到純粹的“他的故事”或“她的故事”,人世間說不完的永遠是“她和他的故事”。我非常讚賞作者所引述的莎樂美對兩性的看法:兩性有著不同的生活形式,要辨別何種形式更有價值是無聊的,兩性的差異本身就是價值,藉此才能把生活推進到最高層次。我相信,雖然莎樂美的哲學和文學成就肯定比不上尼采和里爾克,但是,莎樂美一生的精彩卻不亞於他們。我相信,無須用女性主義眼光改寫歷史,我們仍可對歷史上的許多傑出女性深懷敬意。這套叢書以歌德的詩句命名是發人深省的。在《浮士德》中,“永恆的女性”不是指一個女人,甚至也不是指一個性別。細讀德文原著可知,歌德的意思是說,“永恆的”與“女性的”乃同義語,在我們所追求的永恆之境界中,無物消逝,一切既神秘又實在,恰似女性一般圓融。也就是說,正像男人和女人的肉體不分性別都孕育於子宮一樣,男人和女人的靈魂也不分性別都向往著天母之懷抱。女性的偉大是包容萬物的,與之相比,形形色色的性別之爭不過是一些好笑的人間喜劇罷了。
2000。1
在維納斯腳下哭泣
一八四八年五月,海涅五十一歲,當時他流亡巴黎,貧病交加,久患的脊髓病已經開始迅速惡化。懷著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拖著艱難的步履,到羅浮宮去和他所崇拜的愛情女神告別。一踏進那間巍峨的大廳,看見屹立在臺座上的維納斯雕像,他就禁不住號啕痛哭起來。他躺在雕像腳下,仰望著這個無臂的女神,哭泣良久。這是他最後一次走出戶外,此後癱瘓在床八年,於五十九歲溘然長逝。
海涅是我十八歲時最喜愛的詩人,當時我正讀大學二年級,對於規定的課程十分厭煩,卻把這位德國詩人的幾本詩集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吟詠,自己也寫了許多海涅式的愛情小詩。可是,在那以後,我便與他闊別了,三十多年裡幾乎沒有再去探望過他。最近幾天,因為一種非常偶然的機緣,我又翻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