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開始憧憬一個目的,無聊便接踵而至。既然生活在遠處,近處的就不是生活。既然目的最重要,過程就等而下之。我們的心飛向未來,只把身體留在現在,視正在經歷的一切為必不可免的過程,耐著性子忍受。
列車在繼續行進,但我們愈來愈意識到自己身寄逆旅,不禁暗暗計算日程,琢磨如何消磨途中的光陰。好交際者便找人攀談,胡侃神聊,不厭其煩地議論天氣、物價、新聞之類無聊話題。性情孤癖者則躲在一隅,悶頭吸菸,自從無煙車廂普及以來,就只是坐著發呆、磕睡、打呵欠。不學無術之徒掏出隨身攜帶的通俗無聊小報和雜誌,讀了一遍又一遍。飽學之士翻開事先準備的學術名著,想聚精會神研讀,終於讀不進去,便屈尊向不學無術之徒借來通俗報刊,圖個輕鬆。先生們沒完沒了地打撲克。太太們沒完沒了地打毛衣。凡此種種,雅俗同歸,都是在無聊中打發時間,以無聊的方式逃避無聊。
當然,會有少數幸運兒因了自身的性情,或外在的機緣,對旅途本身仍然懷著濃厚的興趣。一位詩人憑窗凝思,浮想聯嗣,筆下靈感如湧。一對妙齡男女隔座顧盼,兩情款洽,眉間秋波頻送。他們都樂在其中,不覺得旅途無聊。愈是心中老懸著一個遙遠目的地的旅客,愈不耐旅途的漫長,容易百無聊賴。由此可見,無聊生於目的與過程的分離,乃是一種對過程疏遠和隔膜的心境。孩子或者像孩子一樣單純的人,目的意識淡薄,沉浸在過程中,過程和目的渾然不分,他們能夠隨遇而安,即事起興,不易感到無聊。商人或者像商人一樣精明的人,有非常明確實際的目的,以此指導行動,規劃過程,目的與過程絲絲相扣,他們能夠聚精會神,分秒必爭,也不易感到無聊。怕就怕既失去了孩子的單純,又不肯學商人的精明,目的意識強烈卻並無明確實際的目的,有所追求但所求不是太縹緲就是太模糊。“我只是想要,但不知道究竟想要什麼。”這種心境是滋生無聊的溫床。心中瀰漫著一團空虛,無物可以填充。凡到手的一切都不是想要的,於是難免無聊了。
舍近逐遠似乎是我們人類的天性,大約正是目的意識在其中作祟。一座圍城,城裡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如果出不去進不來,就感到無聊。這是達不到目的的無聊。一旦城裡的人到了城外,城外的人到了城裡,又覺得城外和城裡不過爾爾。這是目的達到後的無聊。於是,健忘的人(我們多半是健忘的)折騰往回跑,陷入又一輪迴圈。等到城裡城外都厭倦,是進是出都無所謂,更大的無聊就來臨了。這是沒有了目的的無聊。
超出生存以上的目的,大抵是想象力的產物。想象力需要為自己尋找一個落腳點,目的便是這落腳點。我們乘著想象力飛往遠方,疏遠了當下的現實。一旦想象中的目的實現,我們又會覺得它遠不如想象。最後,我們倦於追求一個目的了,但並不因此就心滿意足地降落到地面上來。我們乘著疲憊的想象力,心灰意懶地盤旋在這塊我們業已厭倦的大地上空,茫然四顧,無處棲身。
讓我們回到那趟名為“人生”的列車上來。假定我們各自懷著—個目的,相信列車終將把我們帶到心嚮往之的某地,為此我們忍受著旅途的無聊,這時列車的廣播突然響了,通知我們列車並非開往某地,非但不是開往某地,而且不開往任何地方,它根本就沒有一個目的地。試想一下,在此之後,不再有一個目的來支撐我們忍受旅途的無聊,其無聊更將如何?
然而,這正是我們或早或遲會悟到的人生真相。“天地者萬物之逆旅”,萬物之靈也只是萬物的一分子,逃不脫大自然安排的命運。人活一世,不過是到天地間走一趟罷了。人生的終點是死,死總不該是人生的目的。人生原本就是一趟沒有目的的旅行。
鑑於人生本無目的,只是過程,有的哲人就教導我們重視過程,不要在乎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