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輕易觸碰的地方,不論是傷疤也好還是珍藏也好,總歸,想到他就不舒服。可是那麼多的回憶,讓他如何能夠不想。
皇甫端華立起,他總覺得要去薛王府走一趟。
就當是讓自己斷了念想。
“來人,備馬。”
薛王府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只是,究竟有了那麼一點微妙的不同。皇甫端華自馬上躍下,細細打量了那門楣片刻。他其實並不曾看出什麼,只是覺得,大約因為少了生氣,所以這裡才顯得那麼破敗。跨進門檻的時候他的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著,記憶裡有多少次自己一邊輕快地喚著九郎一邊踏進這裡?
沒有人,一個人都沒有。只有那亭臺水榭和繞著水池枯敗的花木。——確實沒有人。皇甫端華在小池一側立定。那曾經承載了無數夏夜回憶的小池,此刻只有其旁髒枯的亂石和微微泛綠的腥膩的水。長安城裡蕭瑟的風吹動著池畔的乾枯草叢,發出沙沙的微響,只平添了無限淒涼。
他還真是走的決然……端華澀然轉身,自嘲一笑。是啊,李家人怎能不走?虧他還妄想有生之年再見他一面,好啊!走了更好!即使能夠相見,自己現今在他眼中也是大逆不道的叛臣,只怕二人相見,也只餘恨意了罷。
倏然的一陣冷風撩起了他的發。皇甫端華抬眼望了望,然後他邁開步子,習慣性地朝李琅琊的書房走過去。
他推開門。房間裡異常陰暗。端華眨了眨眼睛,適應了一下,他熟門熟路地找到了蠟燭,燃著了火摺子,他把蠟燭點上,立刻整個房間就被照亮了。窗子掩著,難怪一絲光線都透不進來。
他下意識地走到書桌旁邊。然後他看見書桌上,用沉重的白玉鎮紙壓住的紙張。
“致皇甫左將軍書
悽惶羈旅,長憶京畿之阜興;是夜夢迴,恍見人景之韶盛。坊市形濟,燈火夜明十里之朱雀;廟宇迭起,黃鐘長貫九重之宮崤。錦衣年少,飲盡甘醴;幾時輕狂,嘲遍聖賢。瑤玲清越,戲與當壚胡姬;九天清夢,指點龍潛鳳翥。
綺夢醒,寂岑夜。突聞事起范陽,措變不及長安。鼙鼓動地,胡馬長嘶;箭矢摧折,北寇猖狂。燕山冷而月似鉤,朔漠渺而煙如柱。惜將領之死生,聆蒼穹之雁唳。獨策玉驄,踏初雪驚塵而去;橫刀立馬,執長戟桀驁而笑。別離倉促,音信零落。長空遠而邊塞絕,飛鴻盡而寒雨綿。
千秋基業,水月鏡花;朱樓碧榭,殘垣傾壁。青史煌煌而忠烈濟,淚雨綽綽而美眷怨。玉堂金階,不輟見其大義;羅扇冷屏,空盼成其久恨。獨吟瀚海悲歌,身死足惜?顧盼春風閬苑,此情可追?攬大明宮階下香塵,清芬仍在,長安不復;挾冷案牘燈畔韋編,錦繡尚存,尊嚴淪亡。
世事無形,為人奈何?餘與將軍舊之摯知也,既相識於垂髫,何故幾事起而交心亂,一書至而恩義絕?樂其仲夏,明月往昔;悲其暮秋,孤城今朝。是以何忍憶:攜玉蟾,把芳樽。江南闊其千里,執手遊其紛繁。芳菲深秀,煙水排青;平湖沉月,曉堤浮嵐。人約樓頭,笑語稠而挽清風;蘭生石罅,孤鷺起而映殘照。
昔日有仕宦曾謂餘曰:“若夫以世子之操行敏慧,如若有意,非登瑤臺頂,即步鳳凰池。”當是時餘謂其鯫言諂媚,另有他圖。而今再視,則餘之何其謬誤也哉?國家危難,終入仕途;江山飄搖,奔走效命。恍憶昨日,逍遙形骸,醒耶?夢耶?獨憑重樓,恨登臨青雲高處不勝寒;力排緋言,笑生平跌宕臨淵如是險。潼關既破,一夕離散。餘無顏無心苛責君之叛道而背出,夫禽鳥尚且擇良木而棲,鯤鵬豈不羨南冥而徙?
猶記年少攜手,宴宴相知;冷對宦海浮沉,人人自危。揮筆墨之風采,才比子建,命途維艱;試青鋒之光華,功僭少卿,進退無地。史筆如鐵,難書心酸之淚;江山似卷,堪載漂泊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