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幫傭「自己賺自己吃」,而最後通常都是我循著她蓄意透露給別人的口訊,去不同的地方求她回來。
有一次我受不了,把這樣的事寫在日記上,老師跟我說可以寫一封檢舉信給派出所,要他們去抓賭;老師特別交代說:「要寫真實姓名和地址,不然警察不理你。」
不知道是老師太單純還是我太蠢,我真的認真地寫了信,趁派出所的服務檯沒人的時候往上頭一擺然後快跑逃開。
兩三天後一個週末下課回到家,看到那個警察正開心地跟父親以及其他叔叔伯伯在樹下喝酒聊天,他一看到我就說:「應該是他寫的吧,沒想到小小的個頭文筆卻那麼好!」
他竟然把我那封檢舉信拿給半個村子的人觀賞!
我被父親吊起來狠狠地打,叔叔伯伯還在一旁加油添醋地說:「這麼小就學會當抓耙子,該打!」
最後攔阻父親並且幫我解下繩子的雖然也是他,但,從那時候開始到我離家到臺北工作的那段時間裡,我再也沒正眼看過他一次。
再看到他是將近二十年之後的事。
那時父親因矽肺經常住院,有一天我去醫院探視,才開啟病房的門就聞到一股濃烈而熟悉的狐臭味,不用說就知道坐在父親床邊的那個老人是誰了。
他笑著問我說:「還認得我嗎?」
我心裡想說:「要忘掉你還真難咧!」
他得意地跟我說:「剛剛我還跟你多桑講,我眼光真的不錯,小時候就看出你文筆好,你看,現在不但在報紙寫文章,還‘寫電影’寫到這麼出名。」
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父親的告別式。那時一個颱風天,跟大多數的人一樣,他全身溼透;不過比較特別的是,他還沒拈香就先走到我的面前,嘴唇顫動了好久才哽咽地說:「要孝順你媽媽哦,你爸爸跟我說過,說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媽媽……」
不知道是現場線香的味道太過濃烈還是怎樣,雖然靠我那麼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看見淚水順著他深深的法令紋流到下巴的我,卻沒聞到他身上有任何讓人不舒服的異味。
幾個月前去一個大學演講,結束的時候一個孩子過來問我說認不認識XXX?說那個人是他的外祖父,就是當年害我被父親吊起來打的那個警察。
他說外祖父常放《多桑》的DVD給人家看,然後跟人家說:那個警察就是我啦!那個吳念真記得我哦!
他說他外祖父死了,兩年前的冬天。
說出殯的前一晚,他們把《多桑》的DVD在他的靈前又放了一遍,因為外祖父曾經說電影裡的那些礦工都是他的至交,「萬一那一天……他們一定會來幫我帶路,跟我作伴。」
老山高麗足五兩——
賣煙賣酒賣冰賣點心和零食的小店在村子的路口,是礦工們每天進出礦坑的必經之地,所以早晨、黃昏各熱鬧一次。
早晨他們習慣聚集在小店前等同伴,一邊聽某人轉述昨晚NHK海外放送的新聞內容,一邊清點入坑的工具和炸藥。黃昏再度聚集的時候,他們則是習慣邊吃東西邊聊天,順便讓風吹乾一整天都泡在水裡的膠鞋和腳掌。
礦工們的腳掌好像都很容易長雞眼或累積厚厚的一層角質,所以每隔一陣子總有人會跟小店的老闆借剃刀,把正好被水泡軟了的雞眼和角質給削掉。
做這種事似乎容易「傳染」,只要有人開始動刀,之後總是一個接一個削,削到到處都是厚厚的腳皮才罷休。
那天他們邊削邊感嘆,說村子裡恐怕又要少個人,因為阿溪他已經陷入彌留狀態的娘昨天從醫院被抬回來,停在廳邊等斷氣。
也許話講得夠久,有人發現地上的腳皮都幹了,那些已經變成褐黃色還略帶透明的腳皮像極了切片的高麗參,連軟硬度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