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他爹是生產隊飼養員,那個銅錢以前是穿了皮條,鑲在最漂亮的一隻牤牛鼻子上頭,就像馬王爺的第三隻眼,夜裡能照見路,千里之外都能看見閃光。
我問過牛犢:“生產隊前些年死的那些牛,聽說不是累死的,都是你耍釁球,那牛B大嘴吹死的,對吧?”
牛犢就急赤白臉地跟我賭咒發誓:“你才耍釁球,牛B大嘴呢。誰吹牛皮,說瞎話,就叫他黑老鴉爛嘴角,餓死、臭死在大夏天……” txt小說上傳分享
第三節
吃過晚飯,媽看我沒事,就又去“三班倒”大鍊鋼鐵了。
早早就上床,黑夜像個大棺材,蓋得嚴嚴實實,連個透亮的縫隙也沒有。睡一覺醒來,聽著老鼠咯吱咯吱啃東西的聲音,我心裡磕磣得慌,覺得很孤獨,很無聊。
被窩裡伸出兩根柴火棍一樣的細胳膊,再叉開柴火棍一樣的細手指,臉前比劃一個貓爪子,可啥也看不見,心裡就悶悶的無趣。忽然覺得襠間那小玩意兒硬邦邦的,想站立起來,就蹬開被子,慢慢地爬下床,腳趾頭縮成貓爪子狀,光腳丫在土地上踢著走,腳心涼涼的,癢癢的,狗舌頭舔了似的,倒也蠻舒服。
我踢到了瓦盆,因勁大,腳趾頭碰得生疼。站定,捉了那憋足尿的小玩意兒,稍微一吃勁就滋到了盆外。聽見簌簌簌沖刷屋地的聲音,我趕緊中斷水閘,重新調整方向,待腿上有呼呼啦啦的溼意迸濺,才感覺自己的槍法還說得過去。
尿罷,兩隻胳膊伸展,學著鬼話裡殭屍的樣子,一蹦一蹦摸到案板,再摸到面盆,輕輕掀開,拿一個饃掰下半拉,啃著上床去了。
爹媽都被大躍進的風雲捲走了,捲進了夜以繼日、日以繼夜的戰場,家裡只剩下姐姐、小弟和我。姐姐睡時,得摟著弟弟,還負責半夜我倆的撒尿。只要她貪睡超過一個鐘頭,第二天爹就罰她,頂著我和弟弟尿溼的褥子曬太陽。可姐姐夜裡老貪睡,不是弟弟泡在騷哄哄的被窩裡哭鬧,就是我把被褥洗一片,暖幹後再洗一片。白天曬乾了,黑藍色的被褥上,就印上一團團騷哄哄的白雲,在藍天上飄飛。
生產隊長的兒子孬娃上一年級,學唱歌《社會主義好》,一些詞搞不懂,回家問他爹,啥叫國家,啥叫人民,啥叫國家主席。他爹也說不清楚,去問貧協代表。貧協代表就說,比如你們一家子,就像是一個國家,你就是國家主席,你媳婦就是婦聯主任,四個孩子嘛,大閨女叫基層幹部,老二大孬叫人民,老三孬娃叫群眾,最底層的孬蛋叫老百姓。他回去跟孬娃講了,孬娃的弟弟孬蛋夜裡尿床,把他泡在溼褥子上。他睡不成,叫爹媽,都累得疲憊不堪沒人管。叫他姐和大孬,也光呼呼嚕嚕發癔症,就是沒人理會。孬娃睡不成覺,白天就跑到學校向老師告狀:“在我們的國家裡,老百姓一尿床,群眾也得掙扎在水深火熱之中。國家主席不管,只管摟著婦聯主任睡覺。基層幹部也不管,人民也不管……”
孬娃的話,讓老師笑得肚子疼。老師跟孬娃他爹說了,在村上就成了膾炙人口的經典。可我覺得這笑話一點也不可笑,因為爹媽夜裡不在家,姐姐這個人民光管自己打呼嚕,我這個群眾,就和愛尿床的弟弟一樣,也整天掙扎在水深火熱之中。
這會兒半夜醒來,除了聽見老鼠冷不丁的吱吱尖叫,我還影影綽綽聽見天際飄蕩的歌聲。那肯定是爹媽,還有成千上萬的大腳板爺爺,小尖腳奶奶和爹媽們,在火紅的大熔爐裡煉啊煉啊,最後都練得“紅彤彤”的,像土地爺神龕裡坐的鋼鐵人。
啃著鹹鹹的雜麵饃,突然一股莫名的興奮難以抑制,我就搖醒姐姐,摸索著點亮墨水瓶做的油燈,光屁股在床上學起猴翻跟頭。
姐姐瞌睡,在我屁股蛋上輕輕蹬了一下,只管催我撒尿。我說已放過好幾次水,她就打個哈欠,把燈吹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