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還是個正在形成的村落,只有幾戶逃難的人家。他們竭力保留傳統的生活方式,恪守宗教習俗,努力飼養牲口。對我父母來說,馬孔多是應許之地,是和平之鄉,是金羊毛'2'。他們找到了合適的地方,就動手重建家園,沒過幾年,就蓋起了一所鄉村宅院,有三個馬廄和兩間客房。梅梅不厭其詳地追憶這些細節,談到各種荒誕不經的事情,恨不得讓它們都重演一遍。這當然是辦不到的,為此她很傷心。她說:“一路上,倒也沒遭什麼罪,從沒缺吃少喝。”就連那幾頭牲口也在蚊帳裡睡覺。這倒不是因為爸爸是個瘋子,或是有錢沒處花,而是因為媽媽是個大慈大悲的人,特別講究人道。她認為,在上帝看來,保護人不受蚊蟲襲擊和保護牲口不受蚊蟲襲擊,同樣都是天大的好事。不管走到哪兒,我父母總是帶著一大堆稀奇古怪、礙手礙腳的東西。箱子裡裝著祖輩的衣服,這些老人早在我父母出生以前就去世了,他們的屍骨即使掘地幾十米也未見得能找到。盒子裡的炊具則早就沒人用了,是我父母(他們是表兄妹)的遠房親戚傳下來的。甚至還有一個裝滿聖像的箱子。每到一處,他們就用這些聖像搭起一座家用的神壇。全家簡直就是一個古怪的戲班子,有幾匹馬,幾隻母雞,還有四個在我們家長大的瓜希拉長工(他們都是梅梅的夥伴)。他們跟著爸爸到處流浪,彷彿馬戲團裡的馴獸。
梅梅回憶往事,不勝悽愴。看起來,她似乎把時光的流逝看成是個人的損失。她那被回憶揉碎的心靈在想:倘若時光靜止不動,她豈不是還在路上游逛嗎?長途跋涉對我父母來說固然是一次懲罰,但對孩子們來說,卻像過節一樣。有些場面還頗為罕見呢,比如睡在蚊帳裡的牲口。
她說:打那以後,事事就都不遂心了。上世紀末,疲憊不堪的一家人來到剛剛出現的荒村——馬孔多,對剛剛遭到戰爭破壞的往昔美好生活還戀戀不捨。梅梅想起了剛到這兒時我媽媽的情況。她偏著身子騎在一頭騾子上,挺著個大肚子,面色焦黃,像得了瘧疾似的,兩隻腳腫得沾不了地。我爸爸心裡恐怕也不太滿意,可他還是不顧風險浪惡,預備要在這兒紮下根來,等著媽媽臨盆。在跋涉途中,孩子在媽媽腹內逐漸長大。然而越是臨近分娩,死神離媽媽也越近。
燈光照出梅梅的側影。她那印第安人特有的粗獷神情,像馬鬃或馬尾一樣濃密平直的頭髮,讓她看上去就像一尊正襟危坐的神像。坐在店鋪後面這間熱氣騰騰的小屋子裡,她的面色發青,好似幽靈,說起話來,恰如神在講述自己如何飽經人間滄桑。我過去從沒有和她接近過。可是這天晚上,她突然如此誠摯地向我表露出親切的感情,我感到一種比血緣關係更牢固的東西把我們連在一起了。
梅梅的話剛一停,我忽然聽見屋裡——就是我和孩子、爸爸現在待的這間屋裡——有人咳嗽,是一種乾咳聲,十分短促。我又聽見他清清嗓子,在床上翻了個身。沒錯,就是他的聲音。梅梅暫時不說話了,一片愁雲悄悄地遮住了她臉上的光彩。我早已把他忘掉了。在這兒待了這麼大的工夫(大概已經十點了吧),我一直覺得只有梅梅和我兩個人在屋裡。過了一會兒,屋裡的緊張氣氛緩和了。我手裡端著盛甜點心和麵包的盤子,一口沒吃,胳臂都端酸了。我朝前傾了傾,說:“他醒著哪。”而她不動聲色、冷冰冰、完全無動於衷地說:“他每天都睜著眼,一直到大天亮。”我明白了,為什麼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