奄一息拖進來時,範崇錫也悠悠醒轉,然而步子不能利索,進了二堂的門竟被日日跨越的門檻狠狠絆倒一跤,摔得甚是狼狽,面見皇帝也是哆哆嗦嗦,語無倫次,乾隆倒也不要他說話,斷喝聲:“你閉上嘴!”範崇錫只篩糠似的抖。
乾隆又問那舜阿:“既然納妾之事都是範崇錫作惡,那他向你奉獻古玩瑰寶之時,你也都笑納嘍?”眼睛餘光瞥的是範崇錫,果然見範崇錫身子一凜,嘴角抽搐著卻沒有說話。那舜阿尋思不過片刻,斬釘截鐵道:“範崇錫獻上東西,奴才先都不要,確有難以割捨的,一律出價購置。”
“範崇錫,姜家那件桃花硯,那舜阿出資多少購置?”
範崇錫猛地抬起頭,倒有點破罐破摔的意味:“臣回稟皇上,那件桃花硯原是趙宋的澄泥精品,若論市價,少不得二百兩開外。”抬眼偷瞟乾隆,見他嘴角一絲玩味,然而心恨那舜阿,也顧不得許多,又道:“中丞大人給了十兩。”
“原是你說,不過近人仿作,我見精緻,給了十兩銀子。近人做的澄泥,有幾件過十兩的?!”
範崇錫不甘示弱,反問:“大人精於金石,果真不懂麼?”
“我就是被你這等猾吏坑了去!”
見兩人當眾攻訐,鄂岱喝道:“聖上面前,你們太放肆了!”乾隆悠悠然坐下,目視範崇錫。範崇錫語帶哭腔:“皇上,罪臣確有作惡,聖主面前,不敢有絲毫隱瞞!罪臣家當,都在衙中,父母妻兒,尚在老家,未曾接來任上。皇上可以抄沒臣家,看臣貪賄多少。”
聽他說得篤定,乾隆想到那次到花廳,金玉確實有,不過當世金玉,價值有限,知府多年,未必購置不起;古董珍玩,一件未見,今日範崇錫敢開口求抄家,只怕確實貪賄有限。然而卻要問:“笑話了!你既然哭窮,揚州的民脂民膏又是誰人刮的?你還當朕是不出宮門,不知天下事的昏君麼?”
範崇錫嗚咽一聲撲到在地:“皇上聖燭明鑑!臣縱有一萬個的膽子,也不敢欺瞞皇上!那中丞撫江南已有三年,手下職官無論大小,都是一言興一言廢。臣區區舉子,原就沒有什麼門第後臺,以大挑(1)選官,先教職,再縣丞,慢慢累到知府,若不是當年赴任,帶的一個美妾現仍在巡撫衙門,臣現在只怕還是區區知縣而已。”
官場齷齪,讓乾隆覺得噁心,不由對那舜阿愈加厭惡。然而範崇錫亦不知自己大大地觸犯了聖諱:“一言興一言廢”的權臣,只有昏君手下才會有,如此抬高那舜阿,不是陷皇帝於昏聵麼?念及此處,見那舜阿少有的紅了脖子還待爭辯,不由惱恨萬分,大聲道:“你住了吧!‘吏而良,民父母也;不良,則民賊也。’朕宵旰勞苦,圖的就是你們把民脂民膏吃幹抹淨尚不足意,定要鬧出星星之火,陷朕於不義麼?那舜阿,你自己說,你是什麼東西?!”
“奴奴奴才是民賊!是蛀蟲!是混蛋!!”那舜阿沒想到突然雷霆震怒,只是順著乾隆的意思重複,粉白的臉此時雪白泛青,哆嗦了半天嘴唇口齒才清楚了些,語言也流暢了,“奴才真不是人!枉費了主子的栽培、教導!奴才死有餘辜,求皇上速將奴才明正典刑,為天下昏官戒!”
“昏官?你好輕巧!”乾隆滿臉殺氣,“剛才沒認出朕麼?站得好直!”
“奴奴奴才是嚇傻了!皇上白龍魚服來揚州,奴才做夢也沒有想到,還以為是自己的眼睛昏花了……”那舜阿臉色慘白,但他心裡卻安定多了,不談徵歌選色的罪過,也不談貪贓枉法的罪過,突然扯到不相干的禮制上,乾隆自然是惱羞成怒,但為名聲起見,亦為自己那鐵硬的後臺——快要正位中宮的堂妹起見,雷聲雖大,只怕雨點會小,他拼命在地上磕頭,“咚咚”地把額頭碰得烏青,哭聲又柔弱又哀慟,讓人不禁惻然:“皇上!您殺了奴才吧!奴才沒有敢自辯的地方!主憂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