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麼響噹噹的好出身,好成分。如今看來他該是地道的紅五類,血統的貧僱農,可在五百年前,那都是上不了檯盤的賤民,是人家看了聽了不禁要撇嘴的人下之人。於是,他學那位亭長劉邦,“將相王侯,寧有種乎”, 乾脆撕破臉皮,不諱自己為 “出身寒微”的“淮右布衣”,系“起自田畝”的“江左匹夫”。
但是,他自己怎麼說都可以,你說不行,你知識分子,哪怕眼光裡流露出一絲蔑視,就要拿腦袋來見。當時,就有許多上奏表的官吏,當然都是有文化的人了,由於一些字,一些詞,或音同,或意似,能夠與他當過和尚,做過盜賊的歷史聯絡附會上,那就找倒黴了,馬上就處決。據明代無名氏的《翦勝野聞》:“太祖視朝,若舉帶當胸,則是日誅夷蓋寡,若按而下之,則傾朝無人色矣。中涓以此察其其喜怒雲。”
在中國,一個農民,當他屬於土地的時候,可能還是本質上的農民,善,是他的主要方面;當他離開安身立命的土地,就可能成為不可知的異數,惡,便成為他全部生命的支撐點。中國曆代的農民起義,從陳勝、吳廣,到太平天國、義和團,其浩浩蕩蕩的基本隊伍,都是這些離開土地的農民。農民失去土地,再也沒有值得顧惜的東西,便剩下破壞和毀滅。正因為一無所有,戰鬥力特別強,摧毀力特別大,所到之處,無不赤土,然後裹脅著更多新產生出來的餓莩,離開土地,接著再流下去。
在官修的史書中,對這些流動著的武裝農民,如黃巾、黃巢、李自成、張獻忠,一律呼之曰“流寇”。“寇”當然是毫無疑義的蔑稱,“流”卻是準確的狀態描寫。農民只要一流起來,手裡握有武器,便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尤其流民中的先鋒分子,也就是流氓無產者,如朱元璋,暴得富貴,即使坐了江山,也不是在一代、兩代間改變其先天的由於小農經濟所造成的文化劣勢,尤其是那種心理上的文化劣勢所形成的基因,像DNA,更難徹底改變。於是,便註定了這些掌權的農民,儘管穿上了龍袍,穿上了四個兜的幹部服,也是充滿了對於知識分子的敵視,對於優勢文化的憎惡。
朱皇帝腰斬高啟(5)
千古以來,文化史興衰起落,與這些領導者的昌明程度密切相關,與這些統治者的文明水準息息相關,君王明白一點,文人的日子好過一點,君王胡塗一點,再加之混蛋一點,尤其再加之自以為是一點,那神州大地上,必然就是斯文掃地,知識遭殃,大師呻吟,白卷稱王,一部二十四史,就這樣白紙黑字寫著的。
據說,朱元璋登基後殺的人,比他登基前殺的人,少不到哪裡去。僅胡惟庸案、藍玉案,至少有十幾萬人,死於非命。試想,連與他一起揭竿起義的同志,與他一起南征北戰的戰友,乃至於追隨多年的部下,歷盡艱辛的親屬,包括一起打江山的他的兒女親家李善長,都殺害殆盡,會對你知識分子客氣?
在吳晗《朱元璋傳》裡開了一串被殺文人的名單:“處州教授蘇伯衡以表箋論死;太常卿張羽坐事投江死(注,不是他跳江自殺,而是綁起來扔到長江裡);河南左布政使徐賁下獄死;蘇州經歷孫右;曾為藍玉題畫,泰安州知州王蒙嘗謁胡惟庸,在胡家看畫,王行曾作過藍玉家館客,都以黨案被殺;郭奎曾參朱文正軍事,文正被殺,奎也論死;王彝坐魏觀案死;同修《元史》的山東副使張夢兼、博野知縣傅恕、福建僉事謝肅都坐事死,曾在何真幕府的趙介,死在被逮途中,曾在張士誠處作客,打算投奔擴廓帖木兒的戴良,畏罪自殺。不死的,如曾修《元史》的張宣,謫徙濠州;楊基罰作苦工;烏斯道謫役定遠;顧德輝父子在張士誠亡後,並徙濠梁,都算是十分僥倖的了。”
因此,以高啟為首的“吳中四傑”,會指望老朱給他們拋來一串熱情的飛吻嗎?
明代的郎瑛在其《七修類稿》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