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理的老人,隨地吐痰還不讓說。說要是再不叫他們回到鄉下,她就和他離婚。
那做孫子的,意氣風發把爺爺奶奶從上塘接來,一心一意想讓爺爺奶奶見見上塘以外的世面,讓爺爺奶奶享享上塘享不到的清福,卻怎麼也想不到,最終讓爺爺奶奶見到的,居然是這樣的世面,讓爺爺奶奶吃的,居然是一口痰都吐不清靜的苦頭。因為最初就打定了接爺爺奶奶的主意,他和上海嬌小姐戀愛時,把這件事兒做為最最重要的事兒說了出來,那個上海嬌小姐,在與他戀愛的兩年裡,肝裡肺裡的貼心話說了一火車,不但一口答應他的要求,且讓他覺得,他們的心不是兩顆,簡直就是一顆。可是,誰能想到,只消鄉下爺爺奶奶一口痰,就將一顆心碎成了兩半。
因為陷入了巨大的困惑,因為陷入了巨大的困惑又無人訴說,大學生夜夜做夢,他在夢裡,他還是個孩子,還留在上塘。他在夢裡,沒離開上塘,卻怎麼找也找不到自己的家。在上塘秋天的田野上,他分明看到了自家的房子,可一跑到眼前立即又變了,變成了個草垛。於是他瘋子一樣,不停地找,不停地瘋跑,結果,找著找著,跑著跑著,一不小心,掉進屯街上那眼老井……。
那段時間,他的每一次夢醒,都是因為他掉進老井……。
那樣找家的夢做得太多時,大學生寫了一篇文章在報紙上發表,題為《深度恐慌》。在那篇文章裡,他細緻描述了夢中的心情,他在文章的結尾這樣寫道:當我的身體離鄉村世界越來越遠時,上塘在我的心裡邊,竟越來越近了。當我在城市裡建立了屬於自己的物質家園,我發現,上塘的一草一木,竟變成了我驅之不去的精神家園………
精神是什麼,上塘自然沒有人知道。上塘人只知道把報紙從村部拿回來,全街傳閱。
上塘的人們,在報紙上看到“上塘”二字,個頂個漲紅了臉,好像心就要從他們嗓眼蹦出來――上塘上了報紙!上塘居然上了報紙!
上塘上了報紙,地圖上有沒有,又有什麼關係呢?上塘印在了外面人的心裡,這難道不比印在地圖上更重要嗎?!
然而,他們就是沒有想到:“上塘”被他們的大學生寫到報紙上不到一週,那大學生的爺爺奶奶就搬回了上塘。
那爺爺奶奶被迫從城裡搬回來的那個夏天,曾經荒蕪的院子一下子熱鬧起來,前街中街后街的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兩老人坐在炕頭,老淚縱橫,才走不到半年,人就已經枯萎了,走時,那爺爺腰板溜直,回來,卻像一株遭了風的莊稼,彎了。走時,那奶奶走路輕飄飄的,回來,不拄棍居然就站不起來。那爺爺說:“他媽的她不讓俺吐痰,一吐痰她就關門,俺活了一輩子吐口痰都吐不順暢,俺還活個什麼勁?”
那奶奶說:“一個上海小黃毛,戰戰盈盈的,都養不活的樣子,還城裡人,呸!”
人們聽著,嘆息著,紛紛發狠:別就覺得外邊好,還是老老實實過日子吧。
所以,到後來,在上塘人看來,最重要的,既不是房子,也不是院子,更不是什麼大學生,而是一老本神地過莊稼日子,而是一老本神地種地種莊稼。你只要用心侍弄土地和莊稼,總是好的,兒媳給你臉色看,土地不會給你臉色看,城市的孫媳給你臉色看,土地裡的莊稼總不會給你臉色看;假使老天給你臉色,讓你欠收,你有豐收的年景在那抵著,總是一年一年,可以過下去,有著盼頭的。
所以,一年四季,上塘的人們,房子再好,也不呆在房子裡,院子再好,也不呆在院子裡。做了民工,城裡的世界再好,他們也不能扔了地。到了春天,家裡的人們紛紛湧到山上,往稻田裡放水,往旱田裡拉糞,一衣泥巴滿身土味;到了夏天,他們一早起來,臉也不洗,蹬一條褲子就下了稻田,在田裡薅草,薅累了,再趴到旱田裡捉蟲,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