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不知道那句老話,〃朝中無人莫做官。〃
官司拖了幾年,背了無數的債。大奶奶去求九老太爺夫婦,也只安慰了幾句,分文無著。結果判下來還是著令歸還一部份公款。他本來肝腎有病,恢復自由以後,出院不久又入院,就死在醫院裡。大奶奶搬到北京去住,北邊生活比較便宜。那邊還有好些親威,對他們倒還是一樣,北邊始終又是個局面。他們來了還有一番熱鬧。大家都說北京天氣好,乾爽,風土人情又好,又客氣又厚道。
〃北邊好。〃銀娣對她兒子說。〃說是北邊現在到處都是日本人。日本人來了是沒辦法,不犯著迎頭趕上去,給人講著又不是好話。〃
這兩年好幾家都搬走了。生活程度太高,尤其是鴉片煙。在上海越搬越小,下不了這面子,搬到內地去仍舊可以排場相當大。有時索性搬到田上去住,做起鄉紳來,格外威風。明知鄉下不平定,吃煙的人更擔驚受怕。
〃祖上替他們在上海買房子,總算想得周到,〃銀娣對她兒子說。〃到他們手裡搞光了,這時候住到土匪窩裡去。〃
在上海的人都相信上海,在她是又還加上土著的自傲。風聲一緊,像要跟日本打起來了,那家新鄉紳嚇得又搬回來了,花了好些錢頂房子,叫她見笑。上海雖然也打,沒打到租界。她哥哥家裡從城裡逃難出來,投奔她,她後來幫他們搬到杭州去,有個侄子在杭州做事。也去了個話柄。
上海成了孤島以後,不過就是東西越來越貴。這些人裡還就是三爺,孵豆芽也要在上海,這一點不能不說他還有見識。有一個時期聽說大爺每月貼他兩百塊,那時候大爺是場面上的人,嘴裡說不管他的事,不免怕他窮急了鬧出事來,於官聲有礙。三奶奶那裡也每月送一百塊,大爺向來是這派頭,到處派月敬,月費。世交,老太爺手裡用的人,退休了的姨太太,以及她們收的乾兒子乾女兒,往往都有份。大爺一倒下來,她最擔心的就是三爺怎麼了,沒有月費可拿了。好久沒有訊息,後來聽見說他兩個姨奶奶搬到一起住了。
〃現在想必過得真省。兩個住在一塊兒倒不吵?〃
〃人家三爺會調停。我們三爺有本事。〃
〃他現在靠什麼?〃
〃他姨奶奶有錢。〃
〃那一個呢?她也養活她?〃
〃我們三爺有本事嚜。〃
〃他也不容易,年紀也不小了。他那個大少爺脾氣。〃
這都是揣測之詞。大家都好些年沒看見他。他用的人又是一幫,不是朋友薦的就是〃生意浪〃帶來的,與親威家的傭人不通訊息,所以他們這三個人的小家庭是個什麼情形,親戚間一點也不知道。年數多了,空白越來越大,大家漸漸對他有幾分敬意。在他們這圈子裡現在有一種默契,任何人能靠自己混口飯吃,哪怕男盜女娼,只要他不倒過來又靠上家裡或是親戚,大家都暗暗佩服。
〃說是現在從來不出去。樓都不下。〃
她記得他曾經笑著對她說,〃老了,不受歡迎了。〃其實那時候還不到四十歲,不過沒有錢了,當然沒有從前出風頭。
他這人就是還知趣。他熱鬧慣了的人,難道年紀大了兩歲,就不怕冷清了?他一輩子除此以外,根本沒有別的生活。人家說他不冷清,有人陪著,而且左擁右抱,兩個都是他自己揀的。他愛的是海──兩瓢不新鮮的海水,能到哪裡?他不過是鑽到一個角落裡,儘可能使自己舒服點,想法子有點掩蔽,不讓別人窺視,好有個安靜的下場。這一點倒跟她差不多。她近年來借著有病,也更銷聲匿跡,只求這些人不講起她。他那邊的寂靜彷彿是個回聲。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事。年數隔得越久,那點事蹟也跟著增加。她對他有一種奇特的瞭解,像夫妻間的,像有些妻子對丈夫的事一點也不知道,仍舊能夠懂得他。他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