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牛從山寨換來,沒念過書,不識字,不知什麼是詩。
她一生唯一在紙上留下的痕跡,是婚約末尾的紅指印。
手印淺淺地壓住一行字:誰反悔,賠雙倍。
一年不到,老謝讓父母失望了。
巧家縣一中,同年級的人他最矮,最粗壯,也最窮。
宿舍每個月要交十元錢,他一年沒吃過早飯,午飯一元,晚飯還是一元。
縣城的孩子有閒錢,遊戲室動不動五元、六元地投幣,錢花光了,他們就勒索鄉下的孩子,強行要錢,一毛、五毛、一元,有多少要多少。
反抗就打,不反抗就得寸進尺,有時還要搜身。
老謝從小幹體力活兒,一個可以打好幾個,他們幾次勒索不成,愈發敵視老謝。
一日課間,他們擎著一個本子在教室裡起鬨。
我們班還有人寫詩呢!
他們念:
小時候我總坐在家的門口
眺望山的那一邊
有漂亮的玩偶和美麗的公主
長大以後,在這個不相信眼淚的世界裡
孤獨地走完四季
作者:謝世國
哎喲,還作者呢!還公主呢!這個公主是黑彝的還是傈僳的?吃洋芋還是吃蘿蔔?
呸!土賊,他們喊,養豬的還配寫詩呢,你以為你是省城昆明來的嗎?你以為你是北京來的嗎?你以為你是外國人嗎?
所有的孩子都在鬨笑,不論是城裡的還是山裡來的。
不知為何,山裡來的孩子反而笑得更大聲。
老謝搶過本子撕成碎片,又把其中一個人打出了鼻血。
他追著其他人瘋打,一直追到校門外,剛衝出門就被人絆倒了。
原來這是一場預謀,幾個歲數大他一點兒的社會流氓摁住了他,掄起腳踏車鏈條,沒頭沒腦地抽。
父親找到老謝的時候,已是兩個月後。
那時他已輟學出走,沿著鐵路跑到了省城昆明,在涼亭村裡當了搬運工。
涼亭村是昆明火車貨運站所在地,老謝在這裡當童工,上百斤的大米麻袋搬上搬下,一天10元錢。
成人搬運工是20元。
父親找到老謝時,正逢午飯時間,別人蹲在麻袋旁吃飯,他趴在麻袋上鋪開一張紙,正在寫著些什麼。
手腕粗的扁擔拍在老謝脊樑上,父親下死力打他,第一下就打出了血。老謝跑,終究被打倒在麻袋堆裡。
他舉起胳膊抵擋,用攥著的那張紙當盾牌,他哭喊:我做錯什麼了?!我寫詩有錯嗎?!
父親不說話,只是一味打他,宗族間械鬥一樣狠心。
手被打青,失去了知覺,皺巴巴的紙片飄落。
上面的詩歌剛剛起了一個標題——《我來到了省城昆明,我可以有理想了嗎?》
其實,童工老謝並沒有真正去到昆明。
他去的昆明沒有翠湖,沒有春城路,沒有金馬碧雞坊。
只有涼亭村的貨運站,和貨運站的麻袋堆。
(五)
老謝的理想真正發芽,是在1999年。
1999年發生了幾件事。
老謝震撼了巧家縣回龍村,老謝轟動了昭通教育學院,以及,父親再次對老謝動了手。
震撼回龍村的,是老謝被昭通教育學院錄取的訊息,這是村子裡有史以來第一個。
父親買來帶過濾嘴的紙菸,站在村口見人就發,女人也發一根,小孩子也發一根。
人們敬畏地接過他的煙,說不定,將來這會是個大人物的父親啊。
山民對大人物的理解很質樸,能不靠在地裡刨食的就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