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上一層白霜。
有人說他去了一個磚廠,打坯、碼磚、燒磚、出窯,據說他的頭髮全捲曲了,窯裡溫度高。
父親在磚廠找到老謝時,他正在推車,八分錢一車。
父親掄起鐵鍁,他老了,力氣小了,被老謝抱住了腰。
父子倆抱著腰,怒吼著,摔了一場跤。
父子倆癱坐在泥巴地裡,呼哧呼哧喘氣。
老謝說:從小到大我沒頂撞過你,今天也不是。我只是想自己選一次……
父親坐在地上,滿頭大汗,他指著遠處的高樓大廈,說:你不是生在那裡的人,有什麼本錢住進那裡?人家有人家的皮鞋,你有你的草鞋,你為什麼就是不安分?
老謝搖頭,說他要的不是那種生活。他說:爸爸,我想當個詩人。
他給父親唸詩,詩唸完了,他盯著父親的眼睛看,換回來滿眼金星。
父親重重地抽了他一記重重的耳光。
父親當然不知道什麼是詩人,他聽不懂老謝在說什麼,也不想懂。父親走了。
父親後來去過一次校園,把老謝所有的東西全部打包帶走,連半張紙片都沒有落下,每一樣東西都是他的血汗。
過年時,老謝託老鄉帶了800元錢給父母,是他在磚廠掙的血汗錢。他託老鄉捎話:
爸媽,原諒我,我會好好掙錢養活你們,我也會自己掙錢去實現理想。
父親把錢撕碎,撒在門外。媽媽一張一張撿起來,用米糊一張張粘好。
父親一直沒有消氣,一氣就是十年。
(六)
老謝的理想是一株草,十年才長了一寸高。
為了理想,老謝流浪了十年。
不是乞丐式的流浪,他有他的工作。
有時候他是個流浪歌手,有時候他是個工人。
他當過工人,當過許多次。
他打工攢錢搞創作,錢花完了就去工廠上班,他自幼苦出身,什麼工種都啃得下。
深圳龍崗區五聯村,他也當過金鑫鑫鞋廠工人,工種為補數,負責配對客服退貨返單回來的鞋底,普工,工資300元,加班費一小時一元錢。
夜裡他寫詩、寫歌,是全工廠最晚睡覺的人。
他在龍華、東莞、平安都當過工人……深圳深圳,到處都是工廠。
他在流水線上當工人,身旁的人永遠一臉倦容,這裡的人永遠都睡不夠。
他也睡不夠,他有他提神的方法,一邊忙碌一邊琢磨歌詞詩句,人瞬間就精神起來了。
他當過保安,當保安最好,值夜班可以拼命練琴,自由寫詩……
他在一家手錶工廠做保安,負責守門登記值夜班。
終究還是被開除了,有一次老闆半夜開車回廠,他彈琴太投入,反應慢了一拍,福建老闆罵人:賽連木(閩南語方言粗口)!滾!
老謝連夜被炒魷魚,保安服當場被扒下。
他進過跑江湖的民間草臺班,原因很奇怪。
江湖草臺班團租下電影院演出,他買票去看,這是他唯一能接觸到的文藝圈。
臺柱會搞氣氛,會翻跟頭,能跳到音箱上頭倒立唱歌。
他倒立著逗臺下的觀眾:誰敢上來幫我伴奏?彈琴也行打鼓也行,送一瓶啤酒!
老謝上臺彈唱了《丁香花》,唱完之後被團長硬留下一起走穴,吃大鍋飯,睡電影院。
草臺班子分等級,團長、臺柱是高階動物,睡化妝間,老謝是低階生物,睡舞臺。
老謝負責彈琴伴奏,他力氣大,後來也負責當苦力搬東西。
等級同樣低的是脫衣舞演員,都是些來歷不明的女孩子,不跳舞的時間蜷縮在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