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亮放在床頭櫃上的一隻罩著橙紅色燈罩的檯燈。燈光投在天花板上,顯出了一個柔和的光點和一些暗影。
“這麼說,您對流亡者感興趣啦?”
“非常感興趣。”
“不過,您還很年輕……”
年輕?我從來沒有想過我還是年輕的。牆上掛著一面鑲在金質鏡框裡的大鏡子,它就在我的旁邊,我照了照自己的臉;年輕嗎?
“啊……我不象您說的那麼年輕……”
一陣沉默。我們各自靠在房間的一側躺著,活象兩個大煙鬼。
“我剛剛參加了一次喪事活動,”他對我說。“很可惜,您以前沒有見到過那個現在已經死去了的老太太……要不然,她定會給您講很多的事的……在流亡者當中,她生前是最傑出的人物之一……”
“是這樣嗎?”
“這個女人膽子很大。起初,她在蒙塔博爾路開了一家小茶館,幫助大家……這在當時是很不容易的……”
他坐在床沿上,彎著背,雙手交叉著。
“那時我十五歲……推算起來,那一代人現在不會有多少人剩下了……”
“還有……喬治·薩謝爾……,”我隨口說。
“他活不了多久了。您認識他嗎?”是那位“石膏”老人,還是那位長著象蒙古人那樣禿頭的胖子呢?
“請聽我說,”他對我說,“我不能再談這一切了……這使我太痛苦了……乾脆,我給您看看照片好了……照片的背面寫著名字和日期……您自己去搞清楚吧……”
“您這樣費心,真是太謝謝了。”
他對我莞爾一笑。
“我有一大堆照片……我把名字和日期寫在背面,因為人們什麼都會忘記的……”
他站起來,彎著腰走進隔壁房間。
我聽見他開啟抽屜。接著,他手裡捧著一隻紅色大盒子回來,然後背靠著床沿坐在地上。
“請坐到我身邊來。這樣,看起照片來會更方便些。”
我坐過去了。盒蓋子上,用哥特字型①刻著一個糖果商的名字。他開啟盒子,裡頭全是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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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十二世紀開始使用的一種字型。
“主要的流亡者,”他對我說,“全都在這裡了。”
他把照片一張一張地遞給我,同時告訴我他在照片的背面所讀到的名字和日期,這些俄國人的名字時而象打擊饒鈸的聲音一樣洪亮。時而變得如哀似怨、幾乎哽咽無聲,從而使他的本來是冗長單調的敘述,顯得特別的鏗鏘。特羅維茨庫伊、奧維利阿尼、切列麥捷夫、加利京、葉里斯托夫、奧鮑連斯基、匹格列欽、恰夫恰瓦傑……有時,他向我要回一張照片,又重新看看背面的名字和日期。這是一些宴會上的照片。在大革命以後,鮑里斯大公爵還在巴斯克城堡裡大擺酒席。這是攝於一九一四年一次晚宴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們笑逐顏開……還有一些照片,上面是彼得堡亞歷山大中學一個班級的學生。
“這是我的哥哥……”
他把照片越來越快地遞給我,自己甚至連看也不看了。看樣子,他急於要結束這件事。突然,我的目光停落在一張紙比別的厚些、背面卻什麼也沒有寫的照片上。
“怎麼啦?”他問我,“先生,什麼事使您這樣驚訝?”
這張照片的前景,是一位老人,他挺直身子、微笑地坐在一張扶手椅子裡。在他的身後,是一個長著金色頭髮、兩眼明亮的青年女子。在他們的周圍,有一小群一小群的人,但他們大多數都是背對著鏡頭的。靠左邊,是個穿著一套淺色方格細呢西服的男子,他個子高大,頭髮烏黑,蓄著尖細的小鬍子,約有三十歲光景。他的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