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裡,安靜看著書的傾泠這時卻推開窗,道:“叫‘孔昭’吧。”說完,把窗戶一關,繼續看書去了。
巧善、鈴語面面相覷,然後一笑,齊聲道:“她本是郡主的侍女,既然郡主肯賜名,那是再好不過了。”接著問小孩,“你以後就叫‘孔昭’,你歡不歡喜?”
叄 流光一瞬芳華近(7)
小孩看著眼前笑語溫柔的兩人,然後轉向窗戶,已帶淺淺粉色的唇輕輕一抿,那是她人生的第一抹笑。
後來,安豫王妃聽說了,只說了一句,“原來是視她為友。”復又輕輕一笑,“都一起打過架了,做朋友也不錯。”
巧善、鈴語當時聽得有些發愣,直到有一日見傾泠教孔昭唸書時才明白過來。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
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傚。
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詩經·鹿鳴》
書房裡,著白衣白裙的孩子正一遍一遍教栗色大眼的孩子背誦,清晰明白地告訴她:“你的名字取自於此,是以,到死也該記得這首詩,就等於記著你自己。”
不是“雪兒”,不是“蓮兒”,不是“鹿兒”。
“孔”乃是姓,“昭”為名。
孔昭,那是堂堂正正的一個人的名字。
孔昭沒有辜負替她取名的人。
六指是她心頭的傷,有一日傾泠握著她的手,說:“別人都只五指,可你有六指,一定是比別人更靈巧。”
於是那十二指的手不再藏掖著,坦然地展於袖外,而且,真真正正地做到了比別人更靈巧。
跟巧善學刺繡,繡的蝶兒招蜂兒。
和鈴語學廚藝,傾泠似乎再也沒有不吃的東西了。
傾泠寫字時,她磨出的墨汁濃淡最合宜。
傾泠彈琴時,獸爐裡的香不長不短五曲即止。
當傾泠念“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於是,木蘭開時便有了“木蘭酒露”,九月菊盛時便有了 “紫菊餅”“白菊餃”“紅菊糕”“*粥”。
夏日,白蓮亭亭時,傾泠悠然念來“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於是,隔日便有了一襲上翠下白的“荷衣蓮裙”。
……
春縱夏往,葉落雪飄,歲月的轉輪似一位沉默的老人,不動聲色地悄然轉過。
孔昭學著她能學的,做著她想做的,日子是快樂而恬靜的。
而在萬籟俱寂之時,傾泠會悄悄起身,從枕邊盒中取一顆夜明珠,照一幅年久失色的白絹。又或是悄步穿過庭園,在幽靜的流水軒中,按著白絹上的圖與文字一招一式一遍又一遍地練著。
夜夜如此,年年如此。
歲月輪轉,看的書越來越多,終於知道傳給她白絹的是何等人。
“風王惜雲穎敏好學,少曾以‘風夕’之名遊歷江湖……”《東書·列傳·風王惜雲傳》之上有這麼一段話。而本朝女太傅齊雅晚年所撰《帝則玉氏》,則讓她明白何以風夕會在白絹上留下那句“汝之師,乃‘天人玉家’玉無緣,汝得其絕學,當芝蘭品性,君子行事,切不可有辱玉家之名”。
只是那刻,她並無多想,那兩人於她不過是史書上的兩個名字。很多年後,當她走過了萬水千山,看過了風起雲湧,經歷過人生悲喜之後,才真正地瞭解了兩人,併為之折服。只是那時,已滄海桑田。
集雪園的日子似一湖沉靜的水,似亙古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也如此。
集雪園中的人安於此。
變化的只有孩子,及那悄然流轉的如斯年華。
當流水軒中那個孤獨地數著蓮蕊的雪娃娃長成亭亭玉立的清姿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