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時候電影還未散場,他獨自走在街上。他繼續往前走,穿過白人的住宅區,從一盞街燈到另一盞街燈,橡樹和楓樹枝葉的濃密陰影像零碎的黑天鵝絨布的布塊掠過他的白襯衣。再沒有什麼比一個走在空蕩蕩的街上的大個子更顯得孤零零的了。雖然他塊頭不大,個兒不高,不知怎麼回事,他卻顯得孤苦伶仃,比荒野上獨立的電杆更孤悽。在寬闊空寂、陰影濃重的街頭,他像一個幽靈,一個幻影,從自己的天地遊離出來,不知到了何處。
過了一會兒他知道自己到什麼地方了。不知不覺間,街道開始傾斜,不知不覺間,他已經來到弗雷曼區,這兒看不見黑人,卻瀰漫著黑人在夏天的氣息和他們在夏夜聚在一起的聲音。他似乎被這些無形的聲音包圍了,到處咕咕噥噥,嘁嘁喳喳,有說有笑,使用一種他不熟悉的語言。他彷彿看見自己置身於無底的黑沉沉的深淵,被點著煤油燈的模模糊糊的黑人小屋團團圍住,街燈反而顯得更加遙遠;好像是黑人的生活、黑人的氣息跟呼吸的氣體攪混到了一起,使種種聲音、遊動的人體和光線,都彼此消溶,慢慢地連成了一片,與此刻重濁的黑夜形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現在他站立不動了,呼吸十分困難,瞪著眼睛東張西望。他四周都是小木屋,昏暗發黃的煤油燈光使小屋在漆黑的夜裡呈現出模糊的輪廓。從四面八方,甚至在他體內,都咕咕噥噥地響著黑人婦女發出的沒有形體的芳醇甘美、生殖力旺盛的聲音,彷彿他和四周所有的男性生命都被推回到了暗黑無光、潮溼炎熱的原始狀態。他開始逃跑,眼裡射出憤怒的目光,齜牙咧嘴地倒抽著冷氣,直往下一盞街燈處趕。那盞燈下有一條狹窄不平的巷道往上拐,接上一條與之平行的街道而脫離黑人居住的這片低窪地帶。他折身跑進巷道,奮力爬上陡峭的斜坡,心咚咚跳個不停,終於踏上高處的街道。然後他停下來,喘著氣,瞪著眼睛,心房咚咚地跳著,彷彿不敢相信已經呼吸到白人居住地帶的涼爽硬朗的空氣。
現在他冷靜下來,黑人的氣味和聲音已被拋到身後、留在下邊了。廣場在他的左邊,亮著簇簇的燈光,像渾身透亮的小鳥棲在低枝,展開翅膀顫抖地懸在那兒。右邊是一排往前延伸的街燈,每隔一段距離閃亮在兀立不動的燈柱架上。他背對著廣場繼續慢慢前行,再次穿過兩旁的白人住宅。遊廊裡也有人,草坪的椅子上還坐著人,可是他在這兒能安靜地行走。他不時看見他們:頭部的側影,身穿白色衣裝的模糊體形;他還看見一個有亮光的陽臺上,四人圍坐在一張牌桌邊,幾張白麵孔在低矮的燈下全神貫注,輪廓分明,女人白皙柔嫩的光亮的手臂在薄薄的紙牌上晃來晃去。“這便是我向往的一切,”他想,“看來這要求並不顯得那麼過分。”
現在這條街本身開始呈現斜坡,但坡度不大,行走安穩。他踱步的黑黝黝的雙腿和緩緩曳動的白襯衫,在伸得老遠的陰影中間顯不出來了,這些影子映著八月的星光顯得格外龐大寬闊:一幢堆放棉花的貨棧,一個橫臥的圓形大油箱,像個龐然大物被砍掉頭顱後剩下的身軀,還有一列貨車。他跨過鐵路,鐵軌在轉轍訊號燈照射下,短暫地閃現出兩道綠色的光亮,一直伸向遠處。過了鐵路便是一片樹林。他準確無誤地踏上林間小路。這條路穿過樹林直往上爬,城鎮的燈光隔著鐵路、延伸的山谷再次呈現在眼底。但他爬到山巔後才回過頭來。這時他能看見城鎮,城區的光亮,從廣場輻射出來的街道上亮著的一盞盞街燈。他看見他走過的街道,還有那條差點兒使他露出真相的街;更遠處,呈直角的地方還能看見城鎮的光亮城牆,以及他帶著咚咚心跳和齜牙咧嘴的神情倉皇逃離的低窪黑人區。那個地區沒有燈光,在這兒不再聞到那氣息和臭味了;它只是躺在那一帶,漆黑一片,深不可測,它周圍卻是八月的閃閃爍爍的燈光織成的花環。那地方也許就是原來的坑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