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最盛的是莊周。他細緻時,邏輯之縝密不讓十七、十八世紀的那幫德國哲學家。他靈動時,魚在瞬間變成大鳥,人在瞬間變成蝴蝶,比卡夫卡的《變形記》更牛。少年時讀到“天地與我共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我正在困惑自己從哪兒來又要到哪兒去,莊周立刻成了我的青春偶像。在之後的歲月裡,我知識越多越反動越來越不明白,不知道自己這塊料該怎麼辦,還是莊周的小品給我提示。莊周說他得到一個碩大無比的葫蘆,無可處置,最後決定把碩大無比的葫蘆放到碩大無比的海里,一無是處的自己坐在裡面到處漂著。
小品文第二次爛漫是在明朝,李漁、張岱、三袁、金聖嘆、王季重。這裡面邪氣最足的是李漁,別人因為吃喝玩樂身敗名裂,李漁靠吃喝玩樂安身立命。有一陣子,我把莊周和博爾赫斯摻著看。越看越覺得世界古怪,山非山,水非水,我問我媽:“您是我媽嗎?我爸前世是外星人還是北溟的八爪魚?”我媽當時一句沒說,騎車就去學校找我老師談話去了。後來,我把李漁和亨利·米勒摻著看,發現生活真的像席慕容說的似的:天是這麼藍,草是這麼綠,生活本來可以如此簡單和美麗。亨利米勒說:實在想不清楚就找個姑娘幹。李漁在他唯一的長篇小說中簡潔明瞭,說未央生要先做成世間第一個才子和娶到天下第一位佳人之後才能皈依佛祖。爬到山上,跳進水裡,山還是山,水還是水。
小品文第三次爛漫是在民國,周作人、林語堂、周樹人、梁遇春。這幫人,小時候在私塾被灌四書五經唐詩宋詞,長大被送到東洋西洋學物理數學植物人體。小時候摸過小腳,長大近距離聞過洋婆娘的香水味道。世道動盪,擺不穩一張書桌,這些人所有幼時功夫成年閱歷都揮灑在小品文上,不驚天地泣鬼神也難。周作人的小品文更是臻於化境,白話文五百字,從從容容把一個大問題說得清清楚楚,不帶一絲火氣,難得的澀味和簡單。俗話說,文人相輕,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但是記者問周樹人,當今誰的小品文好,周樹人還是做出如下排序:周作人,林語堂,周樹人。
小品文第四次爛漫是在現在,阿城、黃集偉、李敬澤、李碧華、王小波、張馳、布丁、狗子、馮唐(排名不分先後,具體排名見2100年1月1日各大報紙雜誌文學副刊)。時代好呀,文人好像又可以自由思想和自由表達了。一方面,“禮崩樂壞”,舊思想舊體制在改革中被打破,沒人替你想了,大家不得不自己動腦子了。另一方面,那麼多的報紙雜誌冒出來,有人付錢給你讓你好好想想,不一樣地想想。最後,現在都後現代了,人們時少事煩,沒精力按過去的方式仰觀天象俯思人生。再短一點,再快一點,泡麵、麥當勞、流行歌曲、一夜情,小品文正好滿足大家的要求,出個彩兒,晃你一下,就好了。然後你開啟電腦,又該幹正經工作了。
小品文從來不登堂入室。小品文不是滿漢全席,不是金鐘大呂,不是目不斜視的正室夫人。小品文是東直門的香辣蟹麻辣小龍蝦,是《五更轉》《十八摸》,是蘇小小不讓摸的小手,是董小宛不讓上的小床。文人們不可能靠小品文當一品大員或是進作家協會,但是他們靠小品文被後人記住。當他們的屍骨早已經成灰,他們的性情附在他們的小品文上,千古陰魂不散。
2002。5。11
/* 8 */我混沌、髒亂、安詳、美麗的北京(1)
我是北京土著。在北京出生,在北京長大。除了到河南信陽一年軍訓,到美國兩年學商,所有的時間都在北京這塊地方度過。在龍潭湖鳥市第一次茬架兒,看見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黑裡透紅的血滴在土地上。在垂楊柳中街郵局前擺攤無照賣舊雜誌,掙了第一張人民幣一百元的大票。在西山某角落失身,第一次體會到得失因果。又是在筆頭討生涯的,自矜文字練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