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團牛糞熬成一鍋粥,他跟父親就能夠喝它幾大碗。可是已經沒有水了,以往,這山上再幹,泉水總是能夠找到的,前兩天,陳召還在屋後的空地上掏出了一絲水流,現在那股水流也幹了。到處都乾焦了。
路邊有一棵杏樹,杏樹葉早被摘過兩次,摘得光光淨淨的,都弄來熬湯吃了,眼下又長出了一些,細如指甲蓋,陳召便將那夠得著的枝條拉下來,一片一片地摘。將杏樹葉和著牛糞嚼,到底能保證有一些水分進肚。他把找到的東西全拿回家,來到父親床前。
吃了吧,他對父親說。
你吃,陳德明說。
我已經吃過了。
陳德明接過兒子手中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咀嚼著,沒到半分鐘,就全都嚥了下去。
陳召看著父親吃,飢餓的魔鬼在他胃裡伸出鐵爪,抓扯得他筋骨絞痛,但只有這點東西,他不能跟父親搶。他的親人都死光了,只剩父親了,父親要是再不進食,很快就會死去了。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陳召乞求杏樹葉長快一些,只要有葉片不停地長出來,他和父親就不會餓死。然而,當他再次來到杏樹邊,杏樹不僅沒發一片新葉,就連以前吐出的葉苞也乾枯了。杏樹馬上就要死了!這是一個預兆,陳召想。這時候他沒有悲哀。人在最絕望的時候是不可能悲哀的。絕望讓人平靜。陳召就很平靜,他撫摸著樹身,感受它微弱的呼吸。
可是,當他回到屋子,看到父親,就再也不能平靜了。人最痛苦的事情,不是自己被打敗,甚至也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看到親人被蠶食,被耗盡,而自己卻不能幫他們一把。他以埋怨的口吻說,爸,現在只能吃觀音土了。陳德明閉上眼睛,沒回話。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可是他心痛兒子。誰都知道觀音土是不能吃的,吃下那東西,當時能夠管飽,可它賴在肚裡不消化,過幾天,它就被肚裡的溫度煅燒成石頭。村西何老漢一家就是吃觀音土死絕的。老君山還有很多人家,都是吃觀音土送了命。陳召說,爸,都怪你,要不是你放走老黃,就不會這麼造孽了。
陳德明眼睛上的肉瘤跳動了幾下,沉緩地說,娃呀,老黃它……你想想五年前,要不是老黃,你媽能活嗎?他說的就是五年前的那場泥石流。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連續幾天的暴雨剛剛停歇,泥石流就毫無預兆地從渠堰上呼嘯而來,被兩塊旱地和那叢慈竹林擋住了,但幾塊巨石還繼續翻滾,將陳德明和他鄰居家的房屋摧毀了,幸好那天村東有戶人家辦喪事,除了陳召的母親,兩家人老老少少都去村東幫忙或者看鬧熱去了。泥石流爆發的前幾分鐘,老黃突然從門檻下的窩裡蹦起來,一面嗚嗚嗚叫,一面使勁撞主人閉著的門。那時候,女主人正點著桐油燈在八仙桌下切豬草,氣惱地罵:背時老黃你癲球了啊!老黃卻不為所動,越撞越狠,鳴叫聲也越來越悽哀,女主人氣得把刀一扔,跑過去拉門。她想的是拉開門就踢老黃一腳,誰知剛把門閂抽開,老黃一擠就跳進來,差點把女主人撞倒。女主人怒喝,你這個狗日的!就去門邊摸索,那裡放著一把鐵鍬,她要用鐵鍬打老黃,但老黃咬住她的褲腿,拼命往外拖。女主人真覺得老黃癲了,終於把鐵鍬敲在了它的屁股上,打死你!打死你!老黃痛得屁股一縮,但它拖女主人的力量更大了。女主人感到恐懼,就騰出另一隻腳去踢老黃的頭,剛踢一腳,她的鞋子就掉了。老黃見拖不走女主人,就把那隻鞋叼起來往外跑。女主人揚起鐵鍬出去追,剛追到院壩邊,山崩地裂的巨響就在屋後炸開了,瞬息之間,巨石就壓垮了房屋。
為這件事,陳召以前也很感激老黃,但現在他不這樣看了,他只記得老黃背叛了他……
陳德明眼看就不行了,陳召想,就把門檻下的觀音土剷起來吃吧,死也做一個飽鬼。但陳德明不同意,他知道觀音土的厲害,他怕自己吃,兒子也跟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