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把兒子給害了。再熬一熬吧,說不準老天有眼,再熬兩天也就能盼來雨水了。山頭白巖寨的槍炮聲已經稀疏,打仗的雙方已經撤退(那時候,張國燾、徐向前率領的紅四軍主力撤出鄂豫皖蘇區,西征陝南,從各種跡象表明,他們將翻越巴山天險強佔川東北。蔣介石急令混戰軍閥從黨國大局出發,握手言歡,立即去大巴山脈北段與陝南交界的萬源花萼山合力“會剿赤匪”),只要有雨水,人就跟萬物一樣可以復甦了。人可不能自取滅亡。
一個在床上躺著,一個在床邊坐著,父子倆稀薄的意識中,活躍的還是那兩條狗。陳德明想的是那母女活得怎麼樣了呢,它們說不定走出家門不遠,就被餓紅了眼的人打來吃掉了,即使別人不敢近老黃的身,但可不可以暗算它?比如老黃帶著孩子在前面走,別人會不會從後面給它一悶棒,或者站在高處扔下一塊石頭把它砸死?……陳召也是這麼想的,他在心裡怨恨,多好的兩條狗啊,自己家養的,卻被別人吃掉了,別人吃了那兩條狗,就可以繼續活著,別人活,就等於他和父親的死!
很多天以來,這天第一次沒有出太陽,清早起來天色就陰陰的,至午後時分,天空就陰沉得像巫婆的奶頭了。蚊帳頂上的亮瓦黑糊糊的。陳召去掐父親的腿;他每天都以這種方式把父親從昏死中喚醒。父親的腿腫得發亮,不要說一根指頭,就是拳頭擂去,腿上的皮也會下陷,將拳頭淹沒。正因為如此,陳召不是拍父親的腿,而是掐,他要讓痛感把父親從走向死亡的途中拉回來。太陽終於沒再出來了,使陳召顯出少有的興奮,手也下得特別重。但父親一直沒動靜。陳召用長長的指甲捻住一點,把那塊皮都差點捻破了,父親才緩慢而吃力地張開了眼皮。陳召說,爸,天陰了,是不是要下雨了。父親的眼睛亮了一下,轉動眼珠看著外面。陳召明白他的意思了,是叫他去外面看看。陳召拄著竹杖,艱難地朝門外走。伙房的門是敞著的——一個月之前,伙房的門就白天黑夜地敞著了,反正又沒有小偷,小偷進來也偷不到什麼東西——走出臥房就能看到外面的天色。天真的陰了,烏雲低垂,彷彿整個天空都是被曬壩外那棵已經死去的杏樹支撐著。看到這景象,陳召的陽氣奇蹟般地回覆,他扔掉竹杖,顛顛撲撲地跑到屋外,跪在了曬壩中央。老天爺睜眼了,他夢囈般地嘟囔著,老天爺睜眼了……風吹過來,風裡帶著溼漉漉的水汽。屋後的山坡上,雖然還是一片枯瑟,但明顯能聽到根苗吸水的聲音。所有沉睡的生命,都在準備著甦醒。陳召覺得自己渾身都長著眼睛,五臟六腑也長著眼睛,那些眼睛看到了滿山的紅花和綠葉。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帶著水分的空氣也是有營養的,陳召精神陡長,他給老天爺磕了幾個響頭,就起身回屋告訴父親。
陳德明已經死了。
他能活到今天,本身就是一個奇蹟。從某種角度說,是老黃教育他活到現在的。為了孩子,老黃逃走了,老黃為女兒活,他也必須為兒子活。只要他活著,兒子就有一份擔待,有一份責任,有擔待和責任的人,精氣神就不會輕易耗散。現在,老天睜了眼,老天將重新賜給他子民以食物,他可以安心死去了。
陳召不知道父親死了,他以為父親是看到天要下雨,心情放鬆了,安然睡去了。於是他再次來到伙房,坐在門口的條凳上望天色。天色沒有什麼變化,就是一味地陰沉著,可在陳召的眼裡卻生動無比。他又望了近兩個時辰,看見雲越積越厚,內心的興奮也越來越強,便再次進到臥房裡去。他要讓父親起來看看,父親不能走,背也要把他背出來。他相信自己現在是有那個勁兒把父親背出來的。他走到床邊,叫了兩聲爸,沒見應聲,便又用老辦法去掐父親。還是沒見動靜。他把指頭下得深了些,這才突然感覺到,父親怎麼是冰涼的呢?他用手按父親,發現那不是面板的涼,而是身體內部的涼,是從骨髓裡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