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涼,是那點熱熱的靈魂逃跑之後,剩下一個軀殼的涼。陳召的心跳停頓了一下,因為這一次停頓,使他接下來的呼吸更加急促。他的手順著父親的小腿向上移動,終於摸到了父親鬍子蓬亂的下巴。他的手久久地停放在父親的下巴上,不敢去摸父親的嘴和鼻孔。這種迴避,帶著壓抑的吶喊和控訴。可是他能控訴誰呢?一個偏遠山區的小民百姓,難道能夠控訴政府,控訴軍閥,控訴久不下雨的老天?他只有面對現實。他目前最急迫的現實就是去探一探父親是否還在呼吸。
事實證明,父親沒有呼吸,他死了。
陳召咧了咧嘴。他不是想哭,而是想笑。他終於笑出聲來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以為自己的身體已經乾涸了,沒想到還有眼淚,而且一流就流那麼多。他的眼淚流進父親幹得起殼的、微微張開的嘴唇裡。他不僅想笑出眼淚,還想笑得發嘔,嘔出一些東西來,哪怕是把自己的心嘔出來,喂到父親的嘴裡,只要父親吃下自己的心能夠活過來,他就願意這樣做。可他嘔不出自己的心,父親吃了自己的心也活不過來。這才是最堅定的事實。
他終於無力地跌坐在床腳,自言自語地嘟囔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嘟囔些什麼。
這已經是夏天了,平時就很悶熱,天一陰,雲一壓下來,比往常還悶。陳召首先想到的就是趕緊把父親埋進土裡。隔壁那對母女給他帶來的震懾至今未退(這麼多天來,不知是母女倆迅速腐爛掉了,還是陳召已經習慣,反正他很久沒聞到那股惡臭了),他倒不是怕把父親的屍體留在床上,他就會像九兒吃她母親一樣去吃父親,他絕對不會吃父親,他是想人跟莊稼一樣是從土裡來的,莊稼的種子是它們一個個死去的靈魂,將死去的靈魂埋進天光下的泥土裡,就會發出新芽長出新枝;人也一樣。陳召決心把父親埋到土裡去。但必須快,因為他不知道這雨是否真的要下,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過今天。當然他不能把父親埋到公共墳山裡去,找不到人抬,他也沒力氣背;父親也享受不到棺木,家裡死了那麼多人,棺木早就不夠用了,他的兩個兒子,都只是用草蓆裹住埋掉的。他抓住床欄,費力地站起身,看著死去的父親,胸脯起伏著說,爸,我就把你埋在屋後的空地裡,你自己去找媽和你的兩個孫子吧。
陳召拖著鋤頭出了門。把父親搬出去之前,他要先挖一個坑。屋後那塊空地也早已龜裂,每挖一鋤,都只飛起來一些泥屑,寬邊鋤頭在他手裡像有千鈞重,舉了幾下就舉不起來了,只有慢慢鏟。他比照著父親的身體鏟坑,差不多就那麼長,那麼寬,如果父親能享受棺材,應該是頭大腳小的——天底下的棺材都是頭大腳小,有一段時間,陳召一看見頭大腳小的東西就很難受,可現在他明白了,頭大腳小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標誌,人那麼聰明,可佔據的地基卻那麼狹窄,不要說戰爭和災荒,就是隨便一點風吹草動,也可能讓人倒下去,變成屍體;將棺材做得頭大腳小,證明祖先是認命的。陳召也照棺材的樣式,將一頭鏟得寬些,深些,一頭鏟得窄些,淺些。它估摸土坑能把父親安放下去了,就返身進屋,先將父親睡了多年的一領破篾席拿去鋪在坑裡,再回來把父親往背上背。父親已經完全僵硬了,不願意貼他的身,他只好抱著父親出門,就像抱一捆柴。到了街簷底下,他再也抱不動了,就拖。父親的骨頭在泥地上刮出撲啦撲啦的聲響。乾裂的灰土畫出了無數個父親的影子。好不容易把父親放在坑裡的篾席上,陳召便跪下去,朝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