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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亮費力地挪動兩條腿走出來。那條人巷如時光隧道,他一步一步地走過了數千年。
瘦翻譯緊忙迎上去:“你願意……當治安維持會會長?”
吳亮看著他,沉重無比地點點頭。
瘦翻譯噓出一口氣,連忙走到龜乙郎面前哈腰說:“太君,太君,他當!他願意當會長!”
龜乙郎兩隻魚肚眼滾了滾,似乎有點不相信這個身材瘦小的漢子。他揮刀壓在吳亮的脖子上:“你,說謊的有?”
吳亮的身子抖了抖:“我……不說謊。”
龜乙郎收回刀,又問:“你的,能當好?”
吳亮點點頭:“我識字,盡力當好。”
“唔,大大的好!”龜乙郎咧嘴笑起來,伸手拍拍吳亮的肩,“你,良民大大的,大大的!”
吳亮指指那五個被拉到一邊的漢子,壯膽說:“他們,也是良民。我們全村,都是良民。”
龜乙郎揮揮手,鬼子兵把那五個男人重又推回人群裡。瘦翻譯訓示一通後,鬼子兵重新排起隊伍“咔咔”地踏回了海餘鎮。
吳亮當漢奸這完全違背了我們的心願,甚至也違背了生活給他安排的路。如果不是出於對黃海灘真實往事的尊重,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把這件挺不是滋味的故事寫進我的小說裡。儘管我叮嚀自己要辯證地認識世界理解歷史,儘管海屁股窪兒的鄉親們都認為吳亮當漢奸是一種我佛如來捨身飼虎式的壯舉,我還是覺得挺不是滋味。歷史老人以他滄桑的莊嚴一遍遍地告誡過我們:寧可站著死,決不跪著生!大家也許注意到前面有關章節裡我寫到吳亮時字裡行間總流露著一種讚賞和欽敬。然而,偏偏是這個讀過書認得字的吳亮在敵寇的屠刀面前低下了頭。這該讓我說什麼好?
吳亮是流落到海屁股窪兒的那支殘兵敗將中唯一的“壽終正寢”者。
他死於1962年。認真搜尋我的大腦溝回至今仍隱隱約存在他的形象——一個瘦骨伶仃不言不語神志不清的老頭兒。他好象不大出門走動也不參加集體勞動,成天只呆在他那間破舊不堪的蘆葦棚裡“譁噠譁噠”地搓草繩。一根筷子粗的繩子綿延不絕地從他的屁股後面拉下來。村裡人捆柴禾扎籬笆修草棚什麼的要用繩都從他那兒拿。頭腦裡剛剛接受了階級鬥爭觀念的我知道他是村裡獨一無二的四類分子——鬧不清是“反革命”還是“壞分子”,但鄉親們好象誰也沒把他當“階級敵人”看待。
有一件事我記憶猶新——
那會兒,我大伯張府成的獨生子秋潮當大隊長,八歲那年放暑假我去海屁股窪兒玩。秋潮哥的妻子是陳柱子的女兒名叫陳海妹。陳海妹長得不算漂亮卻有一根美麗絕倫又粗又黑的長辮子。走起路來那辮子便隨了腰肢的扭動跳舞,左一甩,右一甩,“別達、別達”地拍擊圓屁股。拍擊得小媳婦大姑娘們的眼睛發亮也撩逗得男人們心亂如麻。有那麼幾年海灘的年輕女人差不多都留起了長辮子。
那天中午,陳海妹甩著辮子收工回來,進門就告訴秋潮哥:“亮叔他斷糧了,兩天沒做飯。”
“聽誰說?”
“王嬸。她剛給他端了一碗麵。”
秋潮哥不說話,眼睛瞥了瞥牆角的糧甕,走開了。
那時節災荒還沒有完全緩過勁兒誰家都吃不飽,秋潮哥家裡也就剩半甕玉米麵。海妹嫂子招呼我繃開一隻小布袋,她拿瓢挖了三四瓢,便拎上布袋往外走。
“嫂子,上哪?”
“去串個門。”
“我也去。”
“……走吧。”
我牽著海妹嫂的辮梢跟她走,一直走到村頭的那間破草棚跟前。海妹嫂子扭頭看看四周,便弓腰走進去。我也走進去。吳亮老頭兒只抬頭看了我們一眼繼續搓他的草繩